第106章 番外 5(下)
回到顏府已是接近凌晨的時候,但是顏輕歌還沒有睡下,似是特意在等待他。顏央是和顧爾雅一起走回來的,他還沒忘記走之前父親對他說的話和那盤棋。
“就為了這個等我到現在?”他無奈的走過去然後隨手拿起一顆黑子準備放到棋盤上。走之前他說會以兩步吃掉所有白子,而且對此很有自信。
只是就在棋子要落在棋盤上的時候,他的動作卻停住了。
“您動了棋子?”他皺着眉向自己的父親問道。
現在這個棋局雖然與之前的並無多少差距,只有一顆棋子被挪動了位置。但是下棋這種事情,一步就可以影響整盤棋的形勢。如今他再想用兩步吃掉所有白子,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只說給你留着這盤棋,沒說不會動手腳。”顏輕歌回答的理所當然。
“您就是想找個理由教訓我一頓?”放下手中的棋子,總算明白對方想法的顏央只能強忍着心中的情緒問出這句話。
如果問他此生什麼時候最容易失控,大概就是面對自己的父親的時候。其實這等小事對於他來說根本不會在意,任何一個人這樣做都無法激怒他,只會博來他淡淡的一笑。
但是顏輕歌不一樣。顏輕歌是他的父親。從小到大,教會了他一言一行,陪伴他整整十八年,影響了他成長的父親。
而這個父親此刻就面不改色的答了一句,“正是。”
一股無名之火從胸腔之中竄起,顏央幾乎要忍不住開口去爭論一番了,但是話到了嘴邊還是被他咽了回去。若是去問“為什麼”,父親大概也只會給他一句“閑來無事”的回答。
閑來無事打兒子?這像話嗎?忍着這樣的想法,顏央如其所願的跪在了他的面前。
“哥哥。”在旁邊看了這麼久,顧爾雅終於察覺出不對勁,連忙上前擋在了兩人中間。
“爾雅。”顏輕歌惟獨對這個小兒子向來沒轍,又不能厲色相對,只有軟語道,“爾雅你讓開。”
“這棋還沒下完呢,等到下完再說也不遲啊。”少年指了指棋盤,然後懇求的說道,“讓我和哥哥下完,如何?”
顏輕歌向來不會拒絕這個小兒子的請求。
即使明知有詐。
結果不用想也知道。以這兩個兒子的聰明才智,手執黑子的顧爾雅只下了一步,就配合著顏央扭轉了棋局的形勢。兩人幾乎不需要看一眼對方的表情,就默契的下了一盤好棋。
兩步,當真只用了兩步,顏央就在顧爾雅的配合下,吃盡了黑子。
這是顏輕歌早能預料到的,因為他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更相信自己這兩個兒子的本事。看着略顯不安的爾雅和一臉淡然的顏央,他也只有嘆了一口氣,“爾雅你先回去。”
“是。”即使仍有些擔心,顧爾雅還是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兩人的視線。
“坐。”指了指對面的座位,顏輕歌示意另一個兒子不必那般警惕的站着。而等到對方坐下,他便帶着調侃的笑意喚了一聲,“公子。”
顏央像是被人拿針扎了一下似的立刻站起了身,一臉的不自在,“您想說什麼就說,別這樣拿我取笑了。”
“難不成在你眼中,我就是個以折騰你為樂的父親?”
“是......”
“逆子。”輕聲哼了一下,顏輕歌也知道這不是兒子的心理話。他們兩父子的關係很奇怪,十幾年來這樣調笑般的對話幾乎每日都在上演。而也就是在他找各種理由想要“收拾”這個兒子的時候,顏央才會表現出一副與平日在外面時毫不相同的樣子。作為一個父親,顏輕歌自認能教給這個兒子的事情已經全部教完了,無論對方會不會聽,他也沒辦法了。所以,現在的他更樂意這樣“折騰”兒子。
許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很樂意看到兒子被“激怒”的一面,與世人口中的“洵鈺公子”完全不同的那一面。誠然,他對小時候的顏央太過嚴厲,甚至被形容為“像是在對待仇人”。但是現在想想,他真的更喜歡小時候的兒子,即使有些頑劣,卻也不至於像是現在這樣,一點點變得清冷無情。
薄涼。
“你別活成我這個樣子。”沉默了許久,他還是這樣深深嘆了一口氣。他已經老了,確實是老了,而且時日無多。他已經無法改變這個孩子了,只能重複着這句他已經重複了十八年的告誡。
顏央太過孤獨了。別人不知道,他這個當父親的又怎麼會不知道。即使這孤獨是自找的,也無可否認這個少年從未快樂過。真情為何?親人之情,兄弟之情,摯友之情,愛人之情。他並非無情無義,只是全然不懂。只等着有人來教會他......
顏輕歌知道自己是個失敗的父親,顏央越像他,就越失敗。
他一點也不想看到那個作為“洵玉公子”的顏央。
再過完美無缺又如何,越是無懈可擊便越是展露出了孤獨。
“算了,你走吧。”又看了一眼站在那裏的兒子,顏輕歌很是不耐煩的叫他離開。
“真的?”以往這種情況,父親從來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他,顏央不由困惑道,“出了什麼事了?”
“難不成我不教訓你,你還不自在嗎?”故意對他怒目而視之後,顏輕歌倒也沒有說出自己的心中所想。見他還看向這邊,便順勢交代了另一件事,“顏央,你聽着,如果有一天我發生了什麼不測,我要你發誓,永遠不會為難爾雅,永遠把他當成親弟弟一樣對待,不要把你對付外人那些手段用到你弟弟身上。”
被這樣連名帶姓的喊住不是第一次,每一次父親不是怒極,就是要交代給他重要的事情。現在聽到的這番話並沒有出乎顏央的預料,但在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自嘲的一笑。
其實他能理解父親所做的一切,包括這番話。但是他很難想像自己在父親的心中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無情無義?心狠手辣?他甚至能聽出父親在說出“那些手段”這四個字時毫不掩飾的厭惡。
事實上,現在的他還太過年少。他自以為了解父親的全部想法,卻未曾想過認真的與父親好好談一談。他們父子二人十八年來都在暗自揣測着對方的想法,卻從未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情。
可惜,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顏輕歌離世的那一天,在所有家僕的哭喊聲中,顏央只是平靜的換了一身孝服,然後面無表情的交代着接下來的一切。
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不是我。”等到只有兄弟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候,顧爾雅只說了這三個字,然後換來了哥哥的一巴掌。
“我知道不是你。”顏央當然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自己的那些敵人們,黎家,趙家,裴家......但是他還是打了眼前的少年。因為他知道最讓父親絕望的絕不是死亡,而是眼前這個人在父親臨死時帶着笑說出的那句話。
“我只是實話實說,我並不是他的兒子。”擦去了嘴角的血絲,顧爾雅沒有理會臉上的紅腫,抬手就還了自己哥哥一下。
遠離主屋的小院裏,一番碰撞的聲音過後,額上的血順着顏央的臉頰不斷流下,而倒在地上的顧爾雅被他踩住了咽喉的位置,艱難的咳嗽着,“咳......咳......你該進宮了吧......”
清國公薨了,這對整個黎朝都是一件大事。
顏央默默的站在那裏許久,才挪開了腳步。他走得也有些踉蹌,剛剛那場泄憤一般的爭鬥,看似是他佔了上風,實際上對方只是將這當做玩鬧一般沒有與他多加計較。但就算只是點到為止,兩人也都是頭破血流。沒有下人在,所以下屬適時的出現為他遞上一方白絹,又適時的消失。他拿着那白絹擦去了額上和臉上的血,又鬆了松頭髮,讓幾縷髮絲擋住傷口,這才走出了顏府的大門。
父親死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親自將這件事稟告給皇帝。
走下門前的台階時,他終於忍不住回身望了一眼。匾額上那“顏府”二字此刻看起來竟然有些刺眼,他倒退着走了幾步,恍然間竟然覺得自己已經不認得這兩個字該念做什麼。
這裏是顏府,是他的家,可是他已經父母雙亡了......他現在不過是個守着一座府邸的孤兒罷了。
離未央街不遠的街市還是熱鬧的景象,沒有人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大事,而發生的事情又會給這個國家造成怎樣的影響。顏央就那樣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未央街上,遠處傳來的喧鬧聲與他無關,這世間萬物都與他無關。明明身處凡塵卻毫無感覺,只剩下麻木…彷彿世上的一切都不屬於他,所有的熱鬧和歡樂都與他無關。他在黑暗中彷徨前行,皇宮就在眼前,他卻覺得自己永遠都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而在這無邊的黑暗中,他始終都是一個人。沒有人會拉他一把,沒有人。
就連每日以“激怒”他為了的父親也已經離他而去了。
他只有他自己了。
“顏大人?”皇宮的守衛遙遙的見他走來又身着一身孝服,皆是一驚。
顏央是有無召入宮的特權的。而在走進皇宮的一剎那他已經恢復了原本的鎮定彷彿剛剛陷入迷惘的人並不是他。
他可是顏央啊。
他不需要迷茫與無措。
“顏大人?”與他擦肩而過的施錦又倒退了幾步轉身看他,“您怎麼了?”
“我爹.......”他幾乎是想要脫口而出,但在片刻之後還是用一慣淡然的表情帶着恰當的悲傷說道,“家父剛剛故去。”
而那個總是陰沉着一張臉的施錦在震驚之後,第一句話竟不是禮節上的“節哀”,而是,“你沒事吧?”
*
“你沒事吧?”這句話像是從天邊傳到耳畔。
意識還有些朦朧的顏央慢慢睜開了眼睛,待到看清面前的人是誰時,才懶洋洋的一笑,“不過是睡著了而已,怎麼會有事啊二哥。”
“我倒是不知道有誰睡覺時會露出那麼難看的表情。”又瞥了他幾眼,黎陌才放心的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吹進屋內的風帶着濃郁的青梅香。
“又結果了啊。”趴在桌子上的顏央沒有站起來走至窗前,只是微微側了身子看向窗外。
“你夢到了什麼?”黎陌還是堅持的問着這個問題。
“沒什麼。”知道不回答是不可能的,顏央也只好實話實說,“小時候的事情罷了。”
“你今年已經三十了,不是十三歲。”一聽到他說小時候,黎陌就忍不住嘆氣,“醒醒吧。”
顏央仍是笑着的,但卻沒有回答。
“今天淵一要去外面......”見他不說話,黎陌試圖提起另一件事情,但話說了一半就不想說了,索性直接問道,“你真的不打算再出去了嗎?”
顏央終於直起了身子,然後點了點頭。
該償還的,該了結的......他已經在兩年前做完了所有事情。世間早已沒有了顏央這個人,也不需要他。他從兩年前再一次回到這裏為止,就再也沒有想過重新走出庄山。
終老於這個人跡罕至遠離俗世的地方,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寂寞難熬的事情。
但是對於他而言。
他已經得到,體會到他想要的一切。
雖然有些晚,但卻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