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斗
牛二柱大驚失色,那裏還忍受得住,大叫一聲回頭就跑,誰知沒跑幾步,一頭撞在一個東西身上,那東西軟綿綿,熱乎乎,顯然是個活物兒。被牛二柱一撞,那東西鬼叫一聲,聲音凄厲無比。二柱魂兒都嚇飛了,自知今天必死無疑,索性躺倒在地,閉上眼睛等死。
誰知乾等了半天,並不見那東西有所舉動,四周反而唧唧喳喳,像是很多人說話的聲音,牛二柱心裏納悶,可還是不敢睜眼,只是在那裏裝死,四周的人聲逐漸清晰,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大少可就有點兒吃不住勁兒了,正想壯着膽子睜開雙眼,猛聽見半空裏一聲巨吼:“你個兔崽子死到哪兒去了,一天不見人影兒,介時候到這裏丟人現眼!”
牛二柱聽着聲音挺熟,猛睜眼一看,四周那是什麼曠野荒郊,分明是座廢棄已久的碼頭,碼頭東西站着不下幾百號人,全是短衣打扮,殺氣騰騰,自己對面坐着一個粗壯漢子,一臉的怒氣不息,竟是幫里的堂把子馬四爺,再仔細一看,馬四爺身後那群人正是幫里的弟兄,四爺對面兒也是清一色的幫會裝束,窮凶極惡,正是死對頭山東幫!
牛二柱趕緊爬起來,蔫頭耷腦的溜回本幫,要再那麼躺着,丟的可是幫里幾百號兄弟的臉,回頭馬四爺都能把他刮嘍。大少剛站定,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子就湊了上來:“我說兄弟,你今兒可是抽的哪股邪風?”
說話的人也是青幫里的幫眾,長得瘦小枯乾,還沒三塊豆腐高,腰裏掛着百寶囊,倒顯得比腿還長,這傢伙平時偷雞摸狗,膽子又小,也是個不吃香的主兒,外號人稱“三耗子”。牛二柱此時還在發傻,也顧不得“三耗子”一嘴口臭,揮了揮手道:“一邊獃著去,嘛玩意兒抽邪風,我看你就是嘴欠!”“三耗子”也不生氣,一撇嘴道:“您了早不來玩不來,這就要開打才來,來了也不歸隊,自己在那塊兒轉悠,完了還自己往地上一趴,叫你都不吱聲兒,不是是抽風是幹嘛兒?”
牛二柱聞言一震:“嘛玩意兒,我剛才就在這兒?”“三耗子”大嘴一咧:“可不是嘛,你剛才從西邊兒跑過來,來了就圍着那口鐵鍋轉圈兒,誰叫你都不理,跟中了邪賽的,可不就是抽風么?”牛二柱心裏一動,一看兩撥人中間有一口鐵鍋,鍋里的油已經燒得滾開,再四下一踅摸,周圍哪有什麼土坑?
牛二柱把自從進登瀛樓之後發生的事兒前後一串,可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心裏暗嘆一聲:“這都是命啊,看來今天和山東幫死磕,兩幫之間的勝負先不去論,自己絕對是凶多吉少!自己那神神叨叨的祖母大半已經知道了前因後果,才一再警告自己別來趟這趟渾水,自己自作聰明去登瀛樓吃白食,多半還是祖母使了什麼法兒,叫那老頭兒帶自己脫險,誰知神使鬼差,被一盆洗腳水破了法,只怕此時已經受了重傷,顧不得自己了,原打算跑到城郊就能躲過這一劫,誰知卻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不知哪裏來的孤魂野鬼用鬼火引到這裏來,還用障眼法丟了一個大人,這叫啥?這叫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該着你死在山東幫手裏,你就是想上吊自殺都不行!”
書中代言,這引牛二柱進火坑的可都是“熟人”,正是在破瓦窯里攔住花轎的孤魂野鬼,自從被牛管家空手套白狼,白白耍弄一回之後,從此遷怒牛家,不但害得牛老太爺丟官罷職,牛家傾家蕩產,還想處處陷害牛二柱,叫牛家斷子絕孫。二柱從此就和這幫孫子耗上了,這段糾葛直到牛二柱下關東采參,遇高人用老參和奇花異草做了替身才算了結。這是后話,此處先不細說。單說這山東幫和青幫,那雙方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可那年月講的是禮法,論的是規矩,啥都能亂,就是規矩不能亂,一旦傳出去,被人笑話是小事兒,無處安身可就得喝西北風了。舊社會幫派爭鬥,一般都是先禮後兵,先是拜碼頭,攀交情,能談得攏盡量不動刀子,可也分啥事兒,像這種搶碼頭,砸飯碗的行徑說出大天來也沒個商量。雙方一旦決定動武,那可就沒什麼客氣可講了,但也不是上來就打,那是現如今黑社會幹的事兒。按規矩先是文斗,文斗分不出上下才是全武行,幾百個人捅刀子打群架。
有道是文斗不文,這文斗雖然帶一個文字兒,可是和文雅半點兒都不沾邊兒。雙方先分出主客,主方是坐地戶兒,客方就是搶碼頭的,客方先出來一個,做點兒常人做不到的事兒,主方也得派個人跟着做,要是做不了,那就是認慫了,立刻夾着鋪蓋滾蛋,要是主方做出來了,客方就得再派一個人整點兒更邪乎的,直到一方認輸為止,可也不能無休止的比下去,一般都是三盤定輸贏,再分不出高低就得直接開打了。那時候兒混幫會的都講臉面,雙方輕易都不肯認輸,所以這文斗也越來越血腥,這邊兒卸個胳膊,那邊兒砍條大腿,就是換着法兒的比狠,刀刀見血那是常事兒,要是把自己整殘了也沒關係,你是幫里的功臣,大伙兒養活你!
雙方把頭按規矩洗手焚香,拜了關二爺,這文斗就開始了。山東幫的扛把子是個光頭,滿臉橫肉,一看就是個伸手要命的主兒,只見這傢伙,把牙一咬,陰沉着臉向幫眾一努嘴兒,山東幫里就走出一個細高挑兒,這人不聲不響走到中間,向左右抱了抱拳,二話不說掏出一把攮子,吭哧一聲把左手砍了下來!這小子斷了一隻左手,竟跟沒事兒人一樣,不但一聲不吭,臉上居然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看也不看眾人一眼,滿臉獃滯的回了本隊。
山東幫這邊兒剛一出手,青幫就有點兒頂不住了,要說這砍手斷腳在文斗之中是最常見不過的小兒科,可難就難在不能不能發出一點兒動靜,臉上還不能帶相兒,所話說十指連心,何況手腳?混混們好勇鬥狠,憑的是一股激勁兒,也是被一口嚼裹兒和妻兒老小逼出來的,誰能一點兒都不在乎?可人家劃出道兒來了,硬着頭皮也得跟着走,否則諾大青幫要被小小山東幫一舉拿下,可就沒臉見人了,回頭幫主就得抹脖子!遲疑一陣,青幫隊中也出來一位,鐵青着臉也砍了一隻左手,這一刀下去,血就跟泉涌的似的噴了出來,那人身子一震,勉強忍住痛叫,轉頭回了隊伍,再看臉上,雖然同樣面無表情,可腦門兒上青筋暴露,冷汗就跟水潑的似的下來了。
勉強過了一關,對方又上來一人,這次是腳,不過可不是拿刀砍,這人手裏攥一塊石頭,愣拿石頭砸自己的腳面!青幫這邊兒臉都青了,但見這人彷彿跟自己有仇似的,一下一下砸的分外實誠,直砸的皮開肉綻,腳面上白骨森森,已然砸折了好幾塊兒。再看臉上,依然是面無表情,毫無痛楚之色,就像那腳是別人的似的。這人砸了好一陣,腳骨整個都碎了,骨頭斷裂的聲音響的人心裏直顫,方才住手,一瘸一點走了回去。
等這人砸完腳,牛二柱就看出點事兒來了,不管是這個砸腳的,還是前邊哪位砍手的,利索倒是利索,可就有一樣兒,全都沒流一滴血!人都是父精母血,斷手斷腳哪有不流血的道理?自己這邊砍手的從回來到現在那血可是沒停過,要是不抓緊止住光流血就能流死。看出這一點,牛二柱可就留了心了,他藉著火光仔細看看了對方的人,心裏就一哆嗦,這山東幫那幫人雖然眼露凶光,如同凶神惡煞,看起來倒也正常。只有方才出頭的那幾個目光獃滯,臉色青綠,怎麼看都不像活人!
要說青幫這幫人,那可是都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物,打眼前過去一個蒼蠅都能分出公母來,今天這事兒不至於看不出有鬼來,無奈對方一上來就把自己鎮住了,二百多號兒人全都在哪兒發愁,就沒瞧出不對來。簡短截說,青幫這邊兒雖然心裏犯怵,可到底是有名的大幫,手下不乏要臉不要命的亡命徒,當下又過去一個咬牙耍狠的,湊湊活活又過一關,這人可沒山東幫的有挺勁兒,回去就兩眼一黑,栽倒在地了。
青幫連過兩關,山東幫的扛把子臉上就過不去了,這小子臉色一沉,牙咬得咯嘣直響,指着中間那口大油鍋恨聲道:“加火!”
從兩撥人一到,這油鍋就沒斷過火,此刻被山東幫猛加幾把柴,更是燒得沸沸騰騰,往前一靠就覺得臉皮生疼,山東幫把油燒開,一個骨瘦如柴的傢伙就走了過來,邊走邊挽着袖子,青幫眾人見此架勢心中自然明白,同時心裏也一沉:對方這是要下油鍋呀!
天津的混混沒有不知道下油鍋的,比方說兩幫械鬥,長久分不出上下,就得靠這下油鍋一決勝負。這裏所說的下油鍋可不是全身都進到油鍋里,再狠的混混也沒那麼玩兒的,一般都是放進去一隻手。講究的還事先往油鍋里扔七個銅錢,不能多不能少,代表着北斗七星。下油鍋的混混把手伸進去撈銅錢,誰撈的多誰就是贏家,但這裏邊又有講究,那就是不能一把都撈起來,你要那麼撈可就輸了,得用手一個一個的拿,那才算真本事。這油鍋里溫度有多高?人伸進去受得了?稍微耽擱一會兒,整條膀子就廢了,所以一般的也就撈一兩個,最多也就是四個,再多就不行了。怎麼著?這條胳膊都炸熟了,沒知覺了,再想拿出來可就辦不到了,這缺德買賣還講究伸得進去,拿得出來,你一條膀子炸成了油條也是個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