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夜行

二、夜行

話說夥計滿面春風,笑吟吟端上一盤菜來,別看牛二柱窮,到底是幫會裏的人,也是吃過見過的,一聞味就知道是出了名的大菜——蔥燒海參,這可是達官貴人才吃得起的東西,一盤就得兩塊大洋!廚師手藝不錯,做的也精心,一端出來滿樓飄香,引得眾食客注目不已。夥計把菜放到桌上,牛二柱汗就下來了,臉色那是比見了鬼還難看。俗話說一路酒菜招待一路賓朋,大酒樓對待吃白食的人可跟普通主顧不一樣,普通主顧是照顧生意的財神爺,自然要盡心接待,越熱情越好。吃白食的卻正好相反,主人家對你是越冷淡越好,哪怕夥計愛答不理,給你打發點菜羹剩飯,這說明人家不樂意理你,愛吃吃,不愛吃滾蛋,也沒人找你晦氣。而一旦夥計笑臉相迎,好酒好菜管夠兒上,你可就離倒霉不遠了,天下沒有不要錢的飯菜,你吃了一個溝滿壕平,臨走要拿不出錢來,人家可就要用別的抵債了,這事兒說到天上也講得出理來,青幫也不敢給牛大少出頭。牛二柱暗叫不好,這掌柜的可是存心不良,要借自己立威,警告道兒上心懷鬼胎的人,看架勢,要不從身上卸下點兒零件,今天就出不了這個門兒!

牛二柱悔得腸子都青了,你說自己瞎抖什麼機靈,這下晚上倒不用去會山東幫了,可要是真把胳膊大腿、鼻子耳朵什麼的擱在這兒,後半輩兒可怎麼見人?大少正在犯愁,菜可就陸續上齊了,四碟八碗兒,整整齊齊,居然是上好的燕翅席。牛二柱此時哪裏還坐得住,一邊在椅子上擰着麻花兒,一邊思索脫身之計。夥計、打手早就把樓梯、門口兒把得嚴嚴實實,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窗戶倒是開着,可這是五樓,一跳下去也得是骨斷筋折,比挨打好不到哪兒去。

牛二柱正在犯難,樓梯口兒蹬蹬山響,又上來一位。來人是個老頭兒,鬚髮皆白,身上的衣服補丁摞着補丁,按理說這身兒打扮可進不了登瀛樓這麼大的飯莊,可怪就怪在從夥計到掌柜居然沒有一個人攔着,這人徑直坐在二柱對面,只要了一碗素麵,卻一口不吃,眼巴巴看着牛二柱面前的宴席,大有垂涎之意。

牛二柱見老人一臉饞相,心裏不由好笑,正要再作打算,心裏忽然一動:這老頭正是一個擋箭牌。想到這裏,立刻起身,沖老頭兒一抱拳道:“老人家倒是面善得很,既然咱們在此遇見,倒也是個緣分,不如咱把桌子並一併,一塊兒吃喝如何?”

牛二柱原打算老頭兒會推辭,誰知老者早有此意,二話不說,端着那碗素麵就入了席。牛二柱心裏高興,多一個人吃飯就不一樣了,這飯菜是兩個人吃的,你登瀛樓總不能不講理,單打我一個人吧?這老頭年近古稀,風一吹就倒,別說打,挨一下就沒了半條命,登瀛樓勢力再大,能把他怎麼著?自己正可借老頭兒這張牌脫身,主意打定,牛大少喜笑顏開,和老頭兒推杯換盞,吃喝起來。

老頭兒瘦的皮包骨頭,飯量可不小,一雙筷子像鉗子似得,不住把肉塊兒、海鮮填進嘴裏,吃的是順嘴流油,牛二柱看着都眼暈,心想這是幾天沒吃飯了,三個大小夥子都不一定吃得過他,別回頭撐死在這兒,那自己可就真走不了了。牛二柱有心勸老頭兒少吃點兒,老頭兒卻充耳不聞,說來也怪,老頭兒年紀雖大,動作卻不慢,牛二柱這種練過幾天拳腳的人都攔不住他,力氣也大,順手一扒拉,牛二柱半條胳膊都麻了。

不一會兒,滿桌菜肴都見了底兒,老頭兒打着飽嗝兒,招手叫夥計,雖然沒說話,看意思竟然是要會賬!牛二柱當時就裂了嘴了,這一桌飯菜加上上好燒酒,少說也得十個大洋,你一個吃素麵的老頭兒哪掏得出這麼多錢?夥計一愣,隨即臉上都笑出花了,大聲吆喝着叫賬房算賬,樓梯口兒的打手見有人掏錢,臉上一松,紛紛鬆懈下來。牛二柱滿心狐疑,正在猜測老頭兒的身份,那老頭兒卻走到大少眼前,一把將他抓住,嘴裏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聽聲音居然和祖母的腔調一模一樣!

牛二柱此時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老頭兒揪住大少,幾步走到窗前,縱身跳了下去。牛二柱心如死灰,心裏埋怨老人:“這麼大年紀怎麼如此莽撞,這一跳最輕也得把雙腿摔斷!”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只得閉上眼睛等死。誰知耳邊呼呼響了一陣風聲,雙腳一頓,輕輕落在地上,居然毫髮無損。二柱這才明白,老頭兒是個高人哪,大少穩穩心神,正要好好酬謝他一番,誰知兩人站的地方正對着一家旅店,樓上客人洗腳,一盆洗腳水兜頭潑了下來,全濺在老者身上。老頭一聲哀嚎,跟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嘴角流出一絲黑血,晃了幾晃,竟然眼睜睜在牛二柱面前成了一人多高的紙人!樓上那位可沒看清怎麼回事兒,以為出了人命,叫的跟殺豬的似的。牛二柱半天沒緩過勁兒來,跟傻子似的愣怔了半天,忽然一怕大腿,這事兒可是破褲子纏腿,說出花兒來也解釋不清,自己還在這裏等啥,等巡捕來抓自己?此時周圍已經圍了不少行人,二柱把頭一低,順着大街就跑下去了。

慌亂之中,二柱也不管東南西北,一氣兒猛跑,也不知跑了有多遠,大少實在邁不開腿了,氣喘吁吁停下來一看,心就涼了半截兒,只見四處荒草凄凄,曠野低垂,居然是個荒無人煙的開窪野地。牛二柱可是土生土長的天津人,平常無所事事,四處亂逛,地面兒上混的爛熟,城裏城外沒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可今天這地兒怎麼看怎麼眼生,要說大少跑的雖快,時間可不算太長,怎麼著也不能跑出天津這方水土去。二柱暗叫邪性,左右一看,好在沒人追來,索性往道邊兒一蹲,把煙點着,心想先歇口氣兒再說。

轉眼煙抽完了,牛二柱也不敢在這兒多呆了,這鬼地方連個人影兒都沒有,保不齊碰上啥事兒,別的倒不怕,要是碰上道兒上吃老橫打孤雁的,說不定連個囫圇屍首兒都落不下,為今之計,還是先找到回城的路要緊。

二柱也有自己的打算,再荒涼的地方,也有過路的人,鼻子底下長個嘴,客客氣氣打聽個道兒,回家也不是難事兒。可事有湊巧,牛二柱轉了半天,連個人毛都沒撈着。一來二去,天可就見黑了,荒郊野地,人畜無蹤,四外竟是些荒草野樹,暗地裏也不知什麼野獸叫的跟鬼嚎似的,大少心裏可就發起毛來了,暗說這可不是過夜的地方,半夜來個什麼山貓野獸兒都夠自己喝一壺的,心裏核計一番,也不管什麼方向,邁開大步就往前走,打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過夜,回城的事兒明天再說。

按說大少的打算本也不差,那年月日子難過,人們為了混口飯吃,也就把別的拋在腦後,就有那在野地里開荒,連家帶口搭個窩棚,住在左近的。正所謂盜亦有道,一般劫道的,打悶棍的也輕易不打這些人的主意,為的就是以後一旦落單,有個歇腳避難的地方。可人要倒霉那喪氣的事兒是一件接着一件,牛二柱走得腳生疼,就是連個破廟都沒遇見。大少嘴裏罵著娘,腳下可不敢閑着,頂着星星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走着走着,眼前可就有了一點火光,因為離得太遠,影影綽綽的也看不清楚。牛二柱心中一喜,有火光必定有人家兒啊,誰也不能大晚上的打個燈籠閑逛不是?大少此時已是又累又渴,見了火光比親爹還親,也沒有考慮別的,深一腳淺一腳就奔着亮光走了下去。

此時天已黑透,慘淡月光中曠野中一片朦朧,人這東西骨子裏就怕黑,你還別不承認,平常常見的東西在夜裏咋看都不對勁兒,樹木房屋都跟鬼影兒似的,要是再吹上一陣夜風,膽兒再大的人心裏都畫魂兒,還不能細琢磨、細看,越琢磨越覺得滲人,牛二柱走了一陣兒,越走越不自在,汗毛根兒都炸起來了,心裏一怕,也顧不上腿酸腳疼,腳下是越來越急,越來越亂,一心只想着早早找到那戶人家,哪怕在人家屋檐下蹲一宿,心裏也安穩。可說來也怪,牛二柱走的時辰已經不算短了,腳下也不慢,可那點火光還是不遠不近的飄在那兒,忽忽悠悠,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牛二柱心裏起急,腳下更亂,正心慌意亂的往前趕,下盤忽然一空,一個大馬趴,栽倒在地,只摔得七葷八素。

二柱差點兒沒背過氣去,半天爬不起來,好不容易坐起身,仔細一看,身下是個大土坑,深倒是不深,可挖的極寬,足有兩丈見方,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二柱雖然摔得不輕,腦瓜子可也隨之清醒了些,夜風一吹,身上猛一哆嗦,心裏可就打起鼓來了。按說自己走的可不近了,那燈火處要真是戶人家早就該見着點跡象了,哪有像這樣霧裏看花似的見不着頭尾,抬頭再看遠處的火光,依然是搖搖曳曳,夜色中透着不盡的詭異。二柱心裏一顫,莫不是遇見了傳說中鬼火?想到這裏,牛二柱不禁驚慌失色,再也忍耐不住,嘴裏不由得驚叫一身,誰知這一叫不要緊,那火光居然一頓,徑直向他飛來,火光中隱隱有無數張人臉,臉色慘綠面無表情,和鬼孤魂野鬼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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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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