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華國邊陲的一座古剎內,八名身披赤色袈裟的老僧圍坐在一大理石雕成的八寶蓮花法壇周圍,雙手結成涅槃寂靜法印,口裏不停吟誦着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玄奧的經文伴隨着木魚的敲擊聲在雄偉的大殿內縈繞,飄渺的梵音穿透了空氣和厚厚的磚牆,在雲層的搭載下匯入殿外遼闊而悠遠的藍天。
殿內一角,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雙眼緊閉,蒼白的嘴唇也在不停念誦經文,表情莊嚴肅穆。
一名身披木蘭色袈裟,年齡約二十齣頭的年輕僧人陪坐一旁,正用眼角餘光暗暗打量對方。
男人的身材十分高大,容色亦很健康,可微微泛紫的雙唇泄露了他大病初癒的秘密。早在半年前便有流言傳出——男人患了嚴重的心臟病,命不久矣。男人的家族乃華國最顯赫的幾個家族之一,他本人更是天縱奇才,能力超群,年僅25就越過父親和幾位叔伯,坐上了家主之位,更將陷入死境的家族帶出泥沼,推向巔峰。
卑微者死如煙消,上位者死如撼山。男人的生死決定了一個家族的興盛與沒落,還將改變許多人的命運。消息一出頓時引來多方關注,而男人一直未曾闢謠,反徹底消失在公眾的視野中。
半年後,當所有人都以為男人已不在世上,有心人正摩拳擦掌準備向其家族下手時,男人忽然高調現身,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各方不安分的勢力。謠言不攻自破。
然而他身旁的年輕僧人卻知道那不是謠言。雖然僧人還年輕,修為比不得八位長老,可簡單的相面之術還難不倒他。半年前的男人分明是一副必死之相,半年後卻已死相全消,壽數綿長,然而眉宇間卻縈繞着一股黑濃的煞氣,頗有些入魔的徵兆。
這是奪了別人壽數改天換命,所以沾上惡因孽果了啊!年輕僧人沖電視屏幕里的男人念了句佛。
半月後,當男人帶着佛門至寶真佛舍利求上門時,他才知道,為男人續命的不是旁人,卻是對方的妹妹,一胎雙生、血濃於水的嫡親妹妹。她將自己的心臟換給了哥哥,自己悄然長逝。
這其中有多少陰暗晦澀、臟污不堪的內-幕,僧人並不想知道。真佛舍利本就是寺中聖物,丟失了兩千年終於回歸,他們無法拒絕男人的任何要求,哪怕男人要用八位長老的畢生修為去送妹妹輪迴,要讓妹妹在下一世過得順心順意,福泰安康。
八位長老的畢生修為,加起來足有四五百年的氣運,這位施主還真敢開口!想到此處,僧人暗暗皺眉。
木魚的敲擊聲止住,飄渺的梵音在空曠的殿內回蕩了好一陣,濃郁的佛香從法壇中間擺放的冰玉盒中傳出,沁人心脾。
八位長老緩緩睜開雙眼,因失去大半修為的緣故,臉上的皺紋愈加縱橫交錯,身形也佝僂下去。
“阿彌陀佛,總算不負施主所託。”最年長的僧人站起來,走到法壇邊捧起冰玉盒。
男人也已睜開雙眼,什麼話都沒說,三叩首後上前,接過涼的刺骨的盒子。
老僧率先走出大殿,其餘人緩步跟隨,行至寺廟深處一株巨大的菩提樹下站定。
“把蓮子投入水中即可。”老僧指着樹下五尺見方的一個小池塘。
男人並不多問,小心翼翼打開盒蓋,將散發著濃郁佛香的蓮子托在掌心,那肅穆而虔誠的表情好似自己托舉着整個世界。
但她的的確確是他的一整個世界,是他活着的全部意義,他捨不得放手。
僧人們靜靜等待,半個小時過後,還是年輕僧人最沉不住氣,低聲勸慰,“虞先生,放手吧。有八位師叔畢生修為加持,虞小姐下一世定能福壽安康,萬事順意。”
男人聽而不聞,將蓮子緊緊貼在胸口,表情似在隱忍,又過了好幾分鐘才一步一步走到池邊,彎腰將蓮子送入碧水。倘若不是他醒來時妹妹遺體已經火化,他怎能甘心只是將她送入輪迴,哪怕逆天也要讓她重新活過來。
水面盪開層層漣漪,堪稱奇迹的一幕發生在男人眼前。只見幾片嫩綠的荷葉破開水波迅速長大,兩三秒鐘便鬱鬱蔥蔥一片,更有一桿長長的細莖頂着一朵粉紅的花蕾在風中搖曳,其上沾染着幾滴晶瑩剔透的水珠,看上去好不可愛。
古剎內的佛香瞬間被清雅的荷香取代。八位老僧雙手合十,齊齊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男人博聞廣識,見此情景只呆愣了幾秒便回神,首次緩和了冷硬的表情,誠摯開口,“耗費了幾位大師畢生功力,虞某慚愧。”
“佛祖割肉喂鷹,捨身飼虎,正可謂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吾等亦是如此。女施主已入輪迴往生,必將福運無雙,吉星高照。時辰不早,施主請回吧。”老僧淡淡開口。
男人再次道謝,在池邊站了好一會兒方依依不捨的離開,走出寺廟看見等候在門口的,表情惴惴不安的母親,眉宇間重新凝聚起黑濃的煞氣。所有逼迫過她,殘害過她的人,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八位長老魚貫走入佛塔,圍坐在真佛舍利四周入定。沉重的塔門吱嘎一聲關上,再次開啟也不知是幾年之後。
年輕僧人輕吁口氣,趁無人注意偷偷溜入大殿,吭哧吭哧的爬上八寶蓮花法壇,從擺放冰玉盒的蒲團下翻出一本書,自言自語道,“四五百年修為送一縷幽魂前往大千世界往生已是勉強,更何況還要保證她福運無雙,富貴吉祥?八位師叔性格呆板,定然傾力而為,鬧不好法事過後便會紛紛圓寂。為了保住各位師叔性命,我這也是迫不得已,還請佛祖原諒。”
他雙手合十,沖殿中佛像一拜,直起腰后一邊抹掉封面上用硃砂刻畫的星移斗轉法陣,一邊自我安慰,“她一俗世女子,不需要靈氣修行,大千境還是小千境,於她而言應是無礙吧?這可是一本沒甚波折的言情小說,作者還註明了甜寵文、he、忠犬男的標籤,她四百年氣運加身,怎麼著也能撈個女主噹噹。想不到大家族的千金也喜歡看這種小白文……”
他漫不經心的看了兩頁,臉色漸漸青了,又以極快的速度往後翻,好半晌后癱倒在蓮花台上,捂臉哀嘆。他也是個天縱奇才,否則怎會年紀輕輕就成為千年古剎的主持?三分鐘內看完一本四五百頁的小說真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但天縱奇才也有栽跟頭的時候,這次便是。他向男人索取女施主的遺物以便做法事,這本書就在其中,拿起書的剎那,他立時就打起了大千境轉小千境的主意,又瞟了一眼簡介,覺得沒問題就將之定為媒介。
此時再看,懊悔的腸子都青了。
這書的確是甜寵、he,可好死不死,書中的炮灰女配與女施主正好同名同姓,都叫虞襄,更巧合的是,那虞襄幼時傷了腿,不良於行,更是與女施主命運雷同。可想而知,兩人無論是靈魂還是身體,契合度都極高,百分之八-九十會融合在一起。
想起書中‘虞襄’的命運,僧人又是一陣哀嘆。
這是一本有關於抱錯孩子的狗血故事。一商賈之家與一勛貴之家同時出行,兩家的主母都懷了孕,月份也差不多,途中碰見山匪劫道,在家僕的護衛下逃出重圍,躲入洞穴避難,雙雙動了胎氣早產。因人手忙亂,情況危急,兩家又都生的是女兒,勛貴之家的奶娘一不小心抱錯了孩子,回府後發現孩子的襁褓雖顏色和花紋相同,布料卻十分廉價,這才回過味來。
可家主死於匪患,主母正是傷心欲絕的時候,說出真相她少不得要給家主陪葬,一雙兒女也會受連累。左思右想,她最終選擇閉口不提,久而久之便得了心病,熬不過幾年就去了,臨死將事情告訴了主母。
自此,‘虞襄’從侯府千金淪落為不知哪兒來的野種,處處被人輕賤,時時遭受欺凌,又因不良於行,更是養成了陰鬱自卑的性格。女主回歸后,目睹女主如何風光無限,如何千嬌萬寵春風得意,她積壓在心底的怨恨徹底爆發,走上了與女主作對的不歸路,最終被女主設計嫁給一中山狼,受虐而死。
女主要氣運有氣運,要心計有心計,性格也十分狠毒,最終扶持自己夫君登基,鳳袍加身。這位主兒就是把人賣了,人還得給她數錢,連能力卓絕、驚才風逸的嫡親哥哥和太子也被她耍得團團轉,最終一敗塗地。
這樣的人,如何是從小癱瘓,未曾接觸外界的虞襄能夠抗衡的?
僧人捂着腮幫子,只覺牙疼的厲害,呢喃道,“四五百年修為,夠女施主轉危為安了吧?她本來就從小癱瘓,換一具不良於行的身體應該也能習慣,沒事的,肯定會沒事的!佛祖一定會保佑她的!”
正念叨,一名小沙彌急慌慌跑進來,高喊,“不好了主持,那株荷花栽進水裏去了,我們怕弄壞了根莖不敢去撈,你快去看看吧!”
僧人連滾帶爬跑到後院,果見那挺立的莖桿斜斜倒進水中,只余花蕾的尖兒露出水面,幾片葉子也有枯萎的痕迹,看上去十分可憐。
僧人連忙跳進池塘去扶,又將一根竹枝插-入水中,與荷花的細莖綁在一塊兒,忙活了好半晌才終於搞定。
小沙彌看着蔫了吧唧的荷花,愁眉苦臉道,“虞施主說每月都會來寺中住幾天,若是看見此番景象,定不會再幫咱們的大佛重塑金身了!主持,可該怎麼辦呀?”
僧人一邊擰着濕漉漉的衣擺一邊肉疼的開口,“把我的靈石全拿來倒進池裏,四五百年修為再加一池靈石,這荷花就是斷了根也該長好了!快去!”
小沙彌連連答應,將主持收集了十好幾年的靈石悉數倒入池中。少頃,碧綠的池水慢慢變得清澈,更泛起一層飄渺的白霧,將含苞待放的荷花襯托的格外出塵美麗。
僧人這才長吁口氣,暗暗念了句‘阿彌陀佛’。佛祖說得對,這誑人的事兒果然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