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淑蓉八歲之前並不姓林,因為那個時候,她的生母陶艷娥只是生父林世榛的一個外室。
若不是林夫人知道了陶艷娥的存在,讓林世榛將她接進門來,林淑蓉這輩子,都只能跟着陶艷娥,做着見不得光的外室的女兒,日後不是做妾就是做外室,重蹈母親的覆轍。
但是那個時候,林淑蓉的日子卻是快活的。
那時候,林淑蓉有母親,有生父不明的哥哥陶永安,儘管身在市井,可一家人過得很是暢快。陶艷娥雖然是外室,可是性格卻是溫柔的,對林淑蓉總是和顏悅色;比她大九歲的兄長陶永安一直都保護着她寵溺着她。
如果不是林世榛一時想起要將陶艷娥納入門中,陶永安也不會因為不想成陶艷娥在後宅的拖累而離開。他畢竟不是林世榛的兒子,在林家,只怕身份尷尬。
陶永安走的時候,林淑蓉——那個時候還叫做陶蓉蓉——抱着他哭得稀里嘩啦。陶永安也紅了眼圈,好容易哄着她,才終於能脫身離開。臨走的時候,還被她追上來,強行將她攢了好長時間說要去給自己打一支頭釵的一兩三分銀子塞到了他手中。
對當時的陶永安來說,那是來自妹妹最深切的關心。
洛成在聽到林淑蓉叫出“陶永安”這個名字的時候,一時之間分不清,自己聽到的聲音到底是錯覺還是真的聽到了。
這個毒殺了夫家全家的女人,怎麼會是主公的妹妹?
陶永安輕輕地“嗯”了一聲,叫一聲“蓉蓉”。
這兩個字落在林淑蓉耳中,之前一直微笑的她眼淚頓時落了下來。就算聽到何良義要貶妻為妾,就算從正房被趕出來丟到僕人房,就算聽到消息要去給姚家小姐做菜伏低做小伺候她吃飯,都沒有動容過只是沉默的林淑蓉在這一刻拋棄了所有的矜持與禮儀,不顧陶永安身上的重甲與周身冷冽的氣息,撲過去抱着他大哭起來。
這個時候,她不是京城裏那個溫和有禮的林家女兒,也不是何家進退有度的當家夫人,更不是面對着洛成悍不畏死的林淑蓉,她只是陶永安面前的妹妹,十年前依依不捨拉着他的袖子不讓他走的陶蓉蓉。
陶永安的眼眶也不由得微濕,反手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
背後一群人的臉色古怪異常,各自交換着眼色,卻沉默着沒有人出聲。
好一會兒之後,林淑蓉才冷靜下來,從陶永安深身前退開,抹去了眼淚,唇角上翹,竭力露出一個微笑:“哥哥,對不起,我失態了。”
陶永安一笑,笑容略有些僵硬:“無礙。”停一停,他說,“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管什麼禮儀。”
林淑蓉的笑容真切了一些,她對陶永安身後眾人屈膝行禮,隨後轉身對洛成道:“洛將軍,對不住,我不知道你是哥哥的……朋友,所以讓你受罪了。”
她抬頭去看陶永安,道:“哥哥,美人淚的解藥,在我曾經的屋子裏。可被趕出來的時候,我沒來得及取出來,如今我也不知道……哥哥和我一同去,好嗎?”
陶永安點頭,大步往外走,臨走前丟下一句:“何家與姚家,沒有必要再留人。”身後有人轟然應諾,自有人去結果已經被毒藥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兩家人。
出了門,林淑蓉與陶永安並肩而行,身後跟着陶永安的護衛。兄妹兩人久別重逢,除了最開始的那一點激動,這個時候,居然沉默無語。
過了中門,陶永安忽地說:“那姚家女,我會殺了的。”林淑蓉一怔,隨後抬頭微笑:“嗯。”
這一句話之後,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
一直到了林淑蓉以前的房間,裏面的東西居然還沒有特別亂。林淑蓉從梳妝盒中翻出來一個不大的玉瓶,送到陶永安手中:“這個就是解藥。”
停一停,她在陶永安伸手接過去的時候,叫一句“哥哥”。陶永安應一聲,凝視她的眼睛,不說話。林淑蓉忽地就笑了起來,眼淚又流了出來。“哥哥,你回來了,真好。”
陶永安唇邊泛起淺淺的笑,抬手擦去了她臉頰上的淚水。“以後沒事了,”他說,“哥哥保護你。”
兩人一同往外走,不一會兒,就回到了廳中,將解藥給洛成喂下。
等洛成恢復過來的時候,陶永安轉向了自己的手下:“善後事宜,可已經做好?”
見他開始忙,林淑蓉悄悄地往後退了退。
廳中四具屍體已經被拖走,唯有地上殘留的血跡與空中的血腥味提醒着她這裏發生了什麼。林淑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若不是迫不得已,誰又願意雙手染滿血腥呢?
不過,人們總是忘記,就算是兔子,也有為了性命,奮力與老鷹搏鬥的時候。
一旦退無可退,狠下心來,林淑蓉就想要了何家所有人的性命。
左右不過一個死字。
她更關心,能拉多少人陪自己一起死。
只是,林淑蓉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一心赴死的她,居然不用死了。她不僅沒了後顧之憂,還有了一個值得依靠的兄長。可這個時候,林淑蓉卻茫然起來,不做林家的女兒,不做何家的媳婦,單純作為林淑蓉,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沉默地站在一旁,直到忙完事情的陶永安回過頭來,扯動嘴角,露出一個不怎麼自然的笑:“怎麼不坐下休息?”目光落到她的脖子上,陶永安眼中閃過心疼,問:“是怎麼傷的?”
林淑蓉猛然間從那種茫茫然的狀態中回過神,對陶永安微笑:“沒事,不過是一點瘀傷,過上兩日,就好了。”陶永安抬手似乎要去摸摸她的頭,隨後又垂落下來:“我去讓隨行的大夫來給你看看。”
林淑蓉點了點頭,被陶永安扶着在邊上的椅子上坐下來,忽地想起一件事,又站了起來,急急道:“水井裏被我下了葯!”
陶永安眉頭一挑,回頭對身後之人說了一句,洛成踏進門來,行禮道:“主公,易縣耆老業已齊聚,等候主公召見。”陶永安點頭,安撫地拍拍林淑蓉的肩:“你在這邊休息休息,等我回來。”轉頭看到洛成,他沉吟,對洛成道:“洛成,你就暫時,做蓉蓉的護衛。”
洛成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低下頭去:“是,主公。”
看着陶永安走出門去,背影消失在門外,林淑蓉產生強烈的不安,彷彿自己最後的依靠都已經失去,自己身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她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往陶永安離開的方向走了兩步,一隻手伸到面前,擋住了她的腳步:“林姑娘,主公有事暫離,還請您不要過去打擾。”
這個陌生又帶着一點兒熟悉的聲音讓林淑蓉的理智迅速地回到身上,被教養出來的禮數制止了她繼續向前,表情冷靜下來。
“抱歉,”一雙杏眸看向洛成,眼中的冷淡讓他被聲音所迷惑的理智回籠,眸子的主人淺笑,“是我唐突了。”
見她回到座位上坐下,洛成心中鬆一口氣,隨後為自己的失態而不安。他站到門口去,故意不去看被留在屋內的林淑蓉,眼神放空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這次如果不是這個女人,自己的任務原本應該是完成得更加圓滿的,如今中毒又被救,這種滋味,真是……
如果她不是主公的妹妹,此時自己應該早就向主公要了她來作為戰利品肆意折辱來報復她的行為,偏偏,她為什麼是主公的妹妹?遺憾從心底流淌出來,蔓延全身。
然後,他聽到她似乎在說什麼,他回過了神:“什麼?”話一出口,他的冷臉險些綳不住,轉過頭去,心底略微有一點羞澀。
林淑蓉坐在那裏,對着洛成淺淺地笑,道:“洛將軍,還請您坐下,妾身有些事,想問問洛將軍。”她低下頭去,似有不安:“妾身與哥哥十年不見,想知道,哥哥之前的日子過得如何,想來洛將軍是知道一二的。未知洛將軍是否願意為妾身解惑……”
洛成走進去,站在距離她最遠的那把椅子面前,站了好一會兒,冷聲說:“我不是將軍。”在林淑蓉抬頭的時候,他又說:“我叫洛成。”
林淑蓉只是微笑:“那,妾身……”洛成打斷她的話,在椅子上坐下來,“不要自稱妾身,你不是那種卑賤之人。你可以叫我洛公子,或者洛大哥。我今年二十二了。”
林淑蓉的笑意越深,低下頭去說一聲好。
等到洛成坐下,她開始問起陶永安之前的一些事。洛成雖然回答得冷硬,卻沒有半點兒隱瞞,然林淑蓉也從中窺得了陶永安過去的一些日子。
洛成是四年前遇到陶永安的。那時候,陶永安已經是軍中大將,手下有不少人馬,軍中更有許多過命的交情。洛成被陶永安狠狠地走了兩頓,就對他服了氣,心甘情願地在他手下做事。
而從那個時候起,陶永安就已經是一副冷淡的面孔,平日連微笑都少見。
洛成也是學着他,才學出了這一副冷淡的臉。
兩年前,陶永安就開始隱蔽行事,收買人心。大家都以為他要自立為王的時候,他卻在一年前投奔了秦王名下,成了秦王手下的第一大將,如今幫着秦王開疆拓土,秦王已經許了陶永安一個異姓王的位置。
只是如今陶永安手下的人依舊習慣地叫着他主公,只是在外人面前略有避諱。
林淑蓉忍不住去問洛成陶永安私下的日子過得如何,結果對方卻一臉茫然:“主公與我們同吃同住,何來私下?”
林淑蓉心中頓覺心酸不止。
正要多問一點什麼,忽地門外傳來少女嬌聲哀求,卻被人聽而不聞,一路推推攘攘地向這邊推了過來,走到了門口。
林淑蓉抬眼看去,卻見姚家小姐姚以晴被人押送着往這邊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