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楚逍先前陷在奇異的頓悟狀態中,感悟生死輪迴。
有穆子謙在旁護法,他心下安定,完全進入到那種狀態之中,彷彿化身混沌,回歸到遠古時期天地未開的時候,做混沌中誕生的靈胎,本我被藏到了極深的地方,忘了自己的存在,只全心體驗這種奇異的感受。
在混沌之中,一點星光從黑暗深處緩緩飄來,點亮了他的靈識。
化身混沌,猶如置身於天地未開時,所有的一切都沒有限制。無論是他的體魄,靈魂,還是對萬物的感知力、操控力,都在沒有限制地增長。這增長的速度彷彿也只隨着他的心意,他是什麼,混沌未開的天地間唯一的靈識,天地秩序將由他來定。
天地辟開之後,會誕生出什麼?
這個不知從何而起的念頭,就如同那點星光一樣,飄飄忽忽,就這麼出現在他混沌的意識里。
應該有光,應該有風雨,應該有四季,應該有生,應該有死……
應該有輪迴。
那飄飄然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混沌人形,腦海中一旦生出這個念頭,整個靈台彷彿就變得空明起來,天地萬物在他眼中生長的軌跡,根本無需他去想,就自動浮現。一圓復一圓,終於變成他想像中最完美、最穩固的那個世界。
規則,輪迴,生生不息,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
混沌欣喜,再按捺不住內心的高興,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想做什麼,該做什麼,具體該怎麼去做,於是把嘴一張,噴出一口清濁相間的混沌氣息來。
這氣息是他,是天地的本源,隨着他的意志,清氣上升,濁氣下沉。
於是混沌初開,天地二分,涇渭分明。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陰陽。
天地之間有了第一縷光,有了太陽。
緊接着,地上出現了懵懂的生靈。他們的壽命很短,就如同朝露一般,一見到光便消散了,彷彿從來沒到過這個世界一樣。然而在天之涯,地之角,天地輪迴已經開啟,這些細小的、短暫的生命被送進這緩緩旋轉的天地輪迴里,第二日朝陽初生時,又重新出現在了這片初生的大地上。他們的眼中少了一些懵懂,開始向著四周探索,然後在夕陽下沉時再次死去,又再次被送入輪迴。當他們再醒來的時候,本能驅動着他們向更遠的地方走去,這一回他們走了更久。走的路越長,他們在這世間停留的時間就越久,漸漸地突破了一日,兩日,三日,變得長久起來。
天地輪迴初現,教化初開。
混沌近乎欣喜地看着這一切。
他建立起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正在按着他的想法,向著很好的方向發展。
諸天萬界裏,這個混沌初開的世界不過渺小如一粒沙塵,但這卻是他一手創造出的心血。
它應該有個名字。
混沌想道。
然後有兩個字就這樣自然地浮現在他心頭——
浮黎。
浮黎世界,這就是它的名字。
直到這時,整個世界才完整地從混沌中誕生,成為一個獨立的整體。
混沌人形感到了滿足,同時也感到了力量的衰弱。
新生的世界要成型,汲取的是他的力量。
他自混沌生,混沌是他,浮黎因他生,浮黎亦是他。
他化身整個天地,就如同遠古神話中另一個開天闢地的巨人那樣,從一個形態的存在轉化成了另一個形態的存在,意識消散於天地。
這些生靈是他的靈氣所化,同整個浮黎是一體,這個世界雖然初生,卻有着堅硬的外殼,可以抵禦一切外來入侵者。
這時候,所有生靈都還很弱,像剛學會爬行的嬰兒一般,整個世界對他們來說,巨大無比,需要不知多少時間跟精力來探索。
混沌的意識化歸天地,輪迴已成,再無需他來推動,就這樣按照既定軌跡一圓又一圓地進行着,直到這些最初的生靈生息繁衍壯大了無數倍,他們之中終於出現了一些跟尋常生靈不一樣的人。
他們更加強大,更加聰明,對世界也更加好奇。
他們的目光不僅僅局限於這個世界,他們的心不僅僅局限於自身,他們意識到自身力量的有限,想到了去藉助天地間更強大的力量——元力。
這就是修士。
奪天地造化的修士。
又是無數歲月過去,他們中出了一個參透輪迴,悟道陰陽的女子,當她的身影出現在天地盡頭時,楚逍的意識一下子回到了原位。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女子跟自己關係匪淺,迫切地想看清她的臉,然而就在將要看清時,他卻一下被驚醒了過來。
穆子謙問:“怎麼了?”
楚逍原本沉浸入頓悟中已有一段時間,但穆子謙觀他氣機漲落,分明是還有一段時日才能力盡全功,自動醒來。到時他的修為境界都會有質的提升,說不定還會摸到飛升的門檻,對屬於他自己的道意有更深刻的領悟。然而,這種可遇不可求的頓悟現在卻被打斷了,他所得到的好處只怕會大打折扣——這還不是穆子謙最擔心的事。
比起這個,他更擔心楚逍被外力中斷頓悟,會不會讓他心境有損,留下隱患。
楚逍心中十分不踏實,迎着穆子謙溫和關切的目光搖了搖頭,沒對他說自己好像聽見了師尊崇雲的聲音。
這怎麼可能?天魔窟是個獨立的小世界,崇雲的聲音無論如何不可能穿梭兩界,就這樣在他耳邊響起,用這種讓人心緒不寧的語氣向他告別。
定是他心魔未消,所以幻聽了。
這樣安慰着自己,楚逍也沒像穆子謙擔心的那樣,太在意頓悟被打斷的事。只不過為以防萬一真的收到密聊,他還是調出了遊戲界面,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聊天窗口,覺得心落回了原處,這才張口問穆子謙:“表哥你有沒有聽到水聲?”
讓他從那種狀態中離開,沒能看清那女子模樣的可不止是崇雲的聲音,還有另外一股潺潺的水聲。這水彷彿從很遠的地方流出來,一開始只是斷斷續續,後來就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像是在召喚着什麼。
這天魔窟里寸草不生,永夜寒沉,怎麼會有活水?
穆子謙微微一怔,低聲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水聲?”
楚逍頷首,正待要描述這水聲給他的詭異感覺,目光停在穆子謙身後的方向,微微一凝。在他身後寬廣的荒原上,一條蜿蜒溪流散發著遠古的荒涼氣息,溪面懸浮着點點黃色光暈,沒有源頭,不知從何處流向荒原中央。
穆子謙側過身,與他並肩立在一處,順着楚逍的目光看去。
荒原中央,一陣風席捲而過,吹動兩人的衣袂。
雖不曾見過這溪流的主幹,兩人心中卻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了同一個詞——
黃泉。
天地仁厚,逝者只要殘存一點真靈不滅,都可重入輪迴。
在輪迴最初形成的漫長時間裏,並沒有管理者,一切都只是依靠天地規則運轉。
後來此界生靈學會了修行,又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他們當中誕生了通天徹地的大能,建立了陰曹地府,進一步制定了規則,管轄這一方的生死,使得天地的輪迴變成了人的輪迴,脫離了原本的規則,獨立開來。
所以當天地之間的輪迴崩潰的時候,下界的輪迴依然存在,並且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運轉。
黃泉路,奈何橋,都是屬於此界輪迴的一部分。
在塵世間流傳着許多鬼怪的故事,故事裏的鬼怪大多是心懷怨氣,或者遭逢大變遺留人間的鬼魂,他們在故事裏或是為禍人間,或是與潦倒書生譜寫凄美戀情,到最後或得善終,或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卻都是未曾入過幽冥的過客。這樣一來,也就更不可能是輪迴中的漏網之魚,能夠入過陰間又再返回陽世中,將陰間見聞化作文字,流傳於世。
世人所熟知的黃泉路奈何橋,全是出自於修真門派典籍,再被世間文人加以想像改編成如今模樣。修士的典籍中真正對幽冥的描述,只有寥寥數筆,逝者真靈下沉,有黃泉來接引,走過黃泉路,再由十殿閻王審判,最後才是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修士上天入地,無處不去,可陰曹地府對於他們來說,卻像個永遠隔着一重迷霧的世界,再神通廣大的修士也沒有留下更為詳盡的描述。
或許真的有強大修士以陽身進入過幽冥,只是可能最後也不曾歸來。
所以誰也不知道,玄天劍門的秘境天魔窟深處竟會連通着黃泉路。
黃泉路是一條路,確切來說,是一條水路。
每有身隕者魂魄幽幽入界,便會有黃泉伸展,前來接引。
黃泉現,說明有人死。
與穆子謙下意識抬頭,之間無數光點穿透了黑暗天幕,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向著蜿蜒黃泉匯聚而去。
這些光點有亮有暗,無一例外都帶着楚逍熟悉的氣息。
不知為何,陷入一場頓悟之後,他對魂魄的感知力忽然強盛了許多,輕易就可以在眾多靈魂波動中分辨出自己熟悉的人。
哪怕是人已經死了……只留下最後一點真靈不滅。
楚逍心神巨震,瞳孔微微收縮,大腦陷入了短暫的空白中,聽穆子謙的聲音忽近忽遠地在身旁響起:“或許是因為天魔窟的規則殘破,不知哪一片區域同幽冥連接在了一起,才會有黃泉支流流入這一界中,不過為何會突然死這麼多人……”
像螢火一般的光點匯聚成了一道星河,向著黃泉飛去,天幕上還不斷有光點落下,竟是一刻也不曾停歇。
不……
楚逍望着這屬於生命最後的光芒,在心中茫然地重複着一個單字。
不……不要……
他的嘴唇無聲地嗡動着,做着同樣的口型,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會死那麼多劍修!
黃泉接收了源源不斷的光點,變成了兩層,上面一條浮動的光帶,下面一道潺潺溪流,聲音變得越發響起來。
楚逍的身體震動了一下,臉上漸漸露出決絕神色,穆子謙見他神色由驚痛轉向決絕,不由心生警覺,抬手按住他:“楚逍,你想做什麼?”
見那雙與自己對視的眼睛盈滿驚痛,眼底漸漸氤氳出一層淚霧,穆子謙再看黃泉上方浮動的光帶,心中生出了令他不敢置信的猜測,“這是……”
楚逍咬牙道:“不錯……全都是……這些全都是我玄天劍門的門人……”他停下來,像是再也說不下去一樣,用力地呼吸,堅定地推開穆子謙的手,“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穆子謙叫他推開,很快又重新按住了他,目光懇切又沉痛,聲音低沉道:“楚逍,如果真的是連整個玄天劍門都擋不住的災劫,你回去又有什麼用。”就算是回去,也不過是去送死罷了,“你師尊一定預見到了這樣的局面,所以才會在這時將你送進天魔窟來歷練,你回不去,我也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你去送死……”
楚逍叫他這話刺了一下,心迅速地冷了下去。
因為預見到了這種局面,所以提前把他送進秘境,不讓他出去?
所以他剛剛聽到的聲音……他聽到的師尊崇雲的聲音,清冷如昔,叫了自己的名字,對他說永別……是真的。
穆子謙見他僵立了片刻,周身忽然煞氣大盛,幾乎要以為他是受衝擊太大,要走火入魔,卻聽楚逍急促道:“讓我回去!我不會死——我能救大家!”情急之下,連自己最大的秘密都不惜暴露在人前,“讓我回去,我要去救他們!”
“楚逍,不要白白送死,這世上沒有不會死的人,就算是修士,我們也會死。”穆子謙的手牢牢地按住他,因為楚逍露出的瘋狂之態感到難過,“就算讓你回去,你修為尚不及你死去的師門長輩,你待如何救他們?!”
楚逍在他手下靜了一刻,霍然抬頭看他,嘶聲道:“就憑我悟道生死,執掌輪迴!”
最後四字,近乎吶喊!
說罷抬手一劃,天地間頓時生出奔騰激流,水聲隆隆,遠遠蓋過了那蜿蜒溪流!
這奔騰巨河一出現,就釋放出同那黃泉支流一般荒涼的氣息,先前被吸引過去的光點此刻都如同飛蛾撲火一般朝着這邊撲來!
兩道黃泉路之間的拉扯較力,讓這些螢火光點在黑暗中形成了一條細長的光帶,無數光點還在試圖從溪流上方脫離!如果說從天魔窟深處流出的黃泉只是一條細小支流,那楚逍手下劃出的這道就是黃泉主幹,兩者相爭,細小的支流很快落敗!
所有光點悉數歸於楚逍劃出的黃泉路,他身後隱現出六道輪迴的虛影,無數光點經由黃泉,旋轉着投向輪盤之中。
失去了接引目標,黃泉支流平靜下來,水聲潺潺,重新往荒原深處退去。水聲越來越小,溪流的流向也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兩人的視野中。
巨大的輪盤虛影慢慢消散,楚逍看向身旁的人,冷笑一聲:“生殺予奪,盡皆在我,我想救的人,只要他們的身體還在,哪怕是陰曹地府跟我搶人,我也能讓他們活轉回來。你看,如今連這黃泉都不能從我手中奪走一條人命,子謙表哥,你可還想阻我?”
穆子謙望進他的眼睛裏,這少年的神情彷彿在問,你可覺得自己還阻得了我?
青年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對他露出一個溫和笑容:“愚兄阻止不了你,我跟你回去。”
天穹之上,鉛雲密佈!
崇雲的冰雪之域已經影響到了整個浮黎世界,整個世界都飛雪連天,每一片雪都是他的劍意所化,削鐵如泥,劍鳴陣陣!從碧青丹藥中傳來的力量已經遠遠超出他所能控制的範疇,飛雪傷人,寒徹天地,整個世界都充斥着風聲,蓋過了凡人的哭喊。
玄天劍門倖存門人已隨掌門退出千里之外,依靠掌門秘寶抵抗這刺骨冰寒跟恐怖劍意,心中對崇雲的敬畏漲到了極點!一個返虛期修士,怎會有這般可怕的力量,他的劍意,他的境界,他對道的領悟,竟然能夠達到這種地步,連整個天地都無法容納這等恐怖的力量,虛空中開始不斷地生出裂縫,又再自動癒合。
再這樣下去,整個浮黎世界只怕都會被他的劍意毀去!
幾位倖存的太上長老看向正沉默不言地望着遠方戰場中心的掌門,那裏不斷傳來驚天動地的碰撞跟怒吼,其中一名長老上前進言:“掌門,必須得阻止崇雲,這樣下去……恐怕不行。”
辛垣夙沉默地抿着唇,終於開口道:“師叔他自有打算。”
幾名長老彼此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
都到這種時候了,他還有什麼打算?卻聽掌門聲音低沉地道,“開始了嗎……”
幾名長老順着他的目光愕然抬頭,就見天上厚重鉛雲再次翻滾起來,竟是在轉眼之間變了顏色,從鉛灰變得碧青,再轉向深紫,其中雷聲隆隆,孕育着一股毀滅性的氣息,彷彿能勾起人心底深處最恐懼的回憶。
一眾長老面色鐵青,“這是——”
“崇雲師弟他——”
辛垣夙的聲音在雷聲中顯得格外不真實,“引動天劫,玉石俱焚。”
轟轟轟轟——
卻是天雷蓄勁在轉眼間達到了頂點,猶如九道銀色巨龍同時從劫雲之上竄下,朝着戰場中央狠狠劈下!這等威力的雷劫,天下修士聞所未聞,前所未見,哪怕遠遠觀之也能聽到震顫心神的聲響,絲毫不敢想像這樣的天雷若是劈在自己身上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只聽聞群峰之中傳來數聲慘叫,有數人就在這天雷籠罩範圍之下瞬息斃命,群峰也不得保,被散飛的雷光劈成碎片,山石亂飛!
這根本就不是返虛期修士所能承受的天劫!
不過是第一輪就有這麼可怕的威力,接下來卻是一輪比一輪威力翻倍,若是渡劫時有同等境界的修士在場,與渡劫者過於靠近,一人的天劫就會變成兩人,三人,四人……威力就不是翻倍那麼簡單,根本沒有人可以抗住這種雷劫!
眾人的臉叫閃爍雷光映得青白,難怪掌門會說崇雲根本是打算要跟他們玉石俱焚……
劫雲再度膨脹,顏色青紫轉換間,第二輪天雷又劈了下來!
九道青色劫雷的速度跟威力都比上一輪強勁一倍,劈下之後整個空間都幾乎被撕裂,搖搖欲墜地穩定下來之後,戰場中又少了幾個強大的氣息。
那個眉目清冷的劍修是不是還活着,沒有人知道,就算他扛過了這一輪,那麼下一輪,再下一輪又如何?劫雲的膨脹變得越來越快,劈下天雷的間隔也越來越短,威力卻越來越可怕!紫青色的天雷猶如電蛇閃爍交錯,形成了一張大網,籠罩在整個天兵峽上空,升仙台的通道變得越來越穩固,打開的縫隙也越來越大,一道雷光突然劈向高速旋轉的青雲鼎,卻是被請黑色的巨鼎給吸收了,放出一陣耀眼光芒!
崇雲口溢鮮血,長發披散,目光冷冷地盯着被最後三人護住的青年少主。
青年的面孔扭曲着,身體呈現出極其不穩定的波動,不時在空氣中閃現:“螻蟻……你好,你很好!”
“受死!”崇雲不耐與他多言,在第五輪天雷劈下之前再次仗劍而起,劍化寒星攻向四人。
轟然一聲,天地震顫,第五輪劫雷猶如毀天滅地一般劈下,將纏鬥在一處的五人劈開。零散的細小雷光擦過那數十個被凍成冰雕的萬宗盟長老,數十個冰雕瞬間化為齏粉!三人之中再次隕落兩人!
穆子謙原本執意與楚逍一同離開,但坐鎮天魔窟的太上長老卻杳無音訊,楚逍情急之下用上了神行千里,將穆子謙一人留在了天魔窟,飛快趕來,一踏足浮黎世界差點被暴風雪給吹走!寒冰劍意所化的雪花割在臉上,迅速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
整個世界被籠罩在紫色雷光中,雷霆萬鈞如同直擊胸腹,讓人幾欲吐血,楚逍猝不及防,更是幾乎被雷光閃瞎狗眼,視野中長久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在仙帝級別的雷劫之下,尋常修士幾乎都同他一樣,驚駭得無法動彈,為天威所攝。然而楚逍心裏不好的預感越來越重,讓他不敢停留半步,一面拚命往嘴裏塞藥,給自己身上套狀態,一面頂着風雪和雷光往暴風雪中心走。
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崇雲一定就在那裏。
他得走得再快些,不然怕去得晚了,就真的再也見不着師尊了!
楚逍一腳深一腳淺,全憑感覺地向前走着,直到劫雲中爆發出最後一道金雷,狠狠轟擊在天兵峽中,傳出的氣浪將他震飛!天地間凝滯了一瞬,不知何處突然放出柔和的光來,仙樂飄飄,一道霞光從天穹漏出,無數仙卉甘霖就從那裏灑下來,襯托着無數腳踩祥雲的身影,飄然而下。
青黑色的巨鼎在旋轉中急劇縮小,開始慢慢下降,颶風消散,雲樓消散,小鼎回到了一人的掌心裏。那人站在天兵峽一塊山壁下,抬頭看着劫雲里去,鉛雲散盡,天地間恢復平靜,叫山間清冷的風一吹,一聲沒叫出口的師弟也跟着煙消雲散。
他並不去看打開的升仙路,也不去看那些飄然而至的人,只黯然地閉上眼,俊美溫潤的臉上滑過一行清淚。
楚逍趴在雪地里,昏迷里一陣,很快又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發現天地間已經重新安靜了下來,目之所及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全是雪!
他立刻爬起來,開始在這個白得耀眼的冰雪世界裏找人。
百年一度的宗門大比,算得上是非常隆重的場面,他師尊今天穿的肯定是那身黑衣服,在雪地里再好認不過了!
“師尊——師尊——”
天地間很安靜,靜得好像就只有他一個人。
楚逍四處張望着,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群峰之間回蕩。他走了半天,終於來到了天兵峽外圍,抬頭只見眼前一座高聳入雲的雪峰,從中間被天雷劈成了兩半。
在左側的那一半峰頂上,站着他熟悉的身影,崇雲一身玄衣垂地,長發披散,手中的長劍青冥插在了身前,兩手交疊着放在劍柄上,正背對着他,衣袂被風微微吹動。
楚逍塞了一路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狠狠的鬆了一口氣,目光一瞬間竟顯得有些獃滯。
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火力,變得雀躍起來——
那群王八蛋全讓雷給劈死了?所以這是他們贏了?
楚逍:“哈哈哈哈——”接下來只要把大家的屍體找到,他就可以把人一個個地復活起來了!
他望着崇雲的背影,一時間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痛快,簡直恨不得現在就上去跟自己的師尊站在一處,向整個世界昭示自己的存在!
這個劈死了那些王八蛋的人是他師尊,是他這輩子最愛的人!
“哈哈哈哈哈——師尊!”
想到這裏,楚逍心中那洶湧澎湃的感情再也按耐不住了,拔腿就往崇雲所在的方向跑,跑了幾步想起來——哦,不對,爺能飛!
哈哈哈,爺能飛!飛過去快一些!
師尊你就站在原地別動,讓我飛奔向你!
他激動地召出了紫霞劍,正準備御劍飛行,忽然一片雪花似的東西落在他臉上,他抬手抹了抹,又下意識地看了崇雲的身影一眼。
就這一眼的時間,閃爍着冰雪色澤的天地間不知從何處捲起了一陣狂風,那個迎光而立的身影就像風化了千年的雕像一樣,叫風一卷就化作了無數塵埃,消散在陽光里。
楚逍怔忪,立即凝神於目,用力地去看,但無論他再怎麼看都找不到崇雲的身影。他連忙御劍飛了上去,只見雪峰之上,一把青冥孤零零地插在雪裏,劍的主人卻是不見蹤影。
一群老弱病殘慢慢地圍攏回來,仰頭看着冰峰上抱着劍呆坐不動的楚逍。
丹塵子身後跟着一群金光萬丈瑞氣千條的九天玄仙,從天兵峽出來,來到這被劈開兩半的雪峰前,同樣仰頭在看正在發獃的楚逍。
他像個剛失去庇護的小動物,還沒搞清楚狀況,只是本能地抱着師尊留下的劍不肯放手。玄天劍門眾人只覺得這少年沒了師尊,心裏怕是一時接受不了,只有丹塵子知道,他失去的到底是什麼。
楚逍瘋了。
他拋下手裏的青冥,撲在雪峰上,開始用雙手拚命地挖雪。他想找到崇雲的身體,只要有身體,他就能把人復活,就算現在人死了也沒關係。
他拚命地挖着,完全忘了自己已經是個可以隨手搬山填海的修士,只知道靠兩手去找,去挖。然而他什麼也挖不到,衣服的碎片,本命寶劍,腰間的玉佩,什麼都沒有。楚逍又坐回了地上,開始思索,找不到屍體他還不死心,他想到了自己剛領悟的那一招禁術。
眾人於是看到這方才還在發瘋似的挖雪的少年笑了起來,笑得讓整個世界都冰消雪融,春暖花開。然而下一秒,他們就看到一抹充滿生機的綠色光華從他身上波盪開來,猶如春日裏和煦的微風,拂過滿目瘡痍的大地,千峰萬壑間頃刻間就冰消雪融,春回大地!
在他們當中,重傷瀕死的都在瞬間活了過來,傷勢竟然在飛快地痊癒!
一個親眼見證自己的斷肢在頃刻間生長完整的峰主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原本斷了一條腿,如今竟然就這樣長回來了!他摸着自己的腿,再三確認,結結巴巴地問道:“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不止是他一人如此,所有被那綠色光華掃過的劍修都是一樣!
辛垣夙的心中生出了一絲明悟,目光深沉地看向丹塵子:“從一開始,就不是崇雲師叔,而是楚逍師弟?”
丹塵子默然頷首,看着楚逍,在他身旁聚集了無數細小的光點,所有死在這個戰場上的亡魂都聚集起來,往楚逍這裏飛來。
楚逍將他們聚集過來以後,就開始一個一個辨認。
他在這其中認出了師公靈霄子,找到了很多師叔師伯和相熟的師侄,就是沒找到師尊崇雲。
他希望落空,但又覺得師尊還沒死,只是自己功力不到家,於是開啟六道輪迴,將屍體完整還不想入輪迴的人復活之後,又繼續招魂。
“不怕……沒事的,繼續找,會找到的……”
他全心沉浸在招魂當中,只想着找到崇雲,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輪迴轉盤的虛影在空中緩緩旋轉,放出朦朧光芒,一陣一陣的波動散發出去,許多原本已經死去的人又有了呼吸,重新睜開了眼睛。
如果說這麼簡單就能讓人斷肢重生已然十分了得,那麼輕描淡寫間就可以讓這麼多死去的人復活簡直就是通天手段!許多參悟生死之道的修士也能做到前者那樣令重傷痊癒,斷肢重生,但要起死回生,卻不是那麼簡單,而且還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
眾人此刻終於知道,他們這一戰真正要守護的對象是誰,終於明白他們犧牲這一次的意義是何等巨大。
他所要執掌的,是天地間的輪迴啊……
他們玄天劍門要出的是未來的輪迴之主啊……
有許多年長者不由地開始老淚縱橫。
然而對眾人的心理變化,楚逍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連續幾次招魂之後,藍都耗空了,然而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他的心越發的涼了,一時間茫然無措起來。
沒有魂魄,找不到屍體……
走投無路之下,他想起了自己忠實的小夥伴——遊戲面板。
“好友列表……”楚逍喃喃道,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好友列表!”
對,好友列表不會騙他!只要看好友列表裏頭像還亮沒亮着,就知道他還在不在……
楚逍打開自己的好友列表,一路看下去,眼中漸漸露出了絕望的神色。
“沒有……為什麼……為什麼會沒有……”
沒有崇雲這個人。
沒有師徒關係。
沒有他存在過的痕迹,連好友列表裏的頭像都消失了……
他關掉了遊戲面板,在冰峰上呆坐了很久,然後嘶聲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瘋了,楚逍終於徹底瘋了。
為了封鎖消息,當日親眼目睹這一切的人都被修改了記憶。
在他們的印象里,最後救了所有人的是丹塵子強開升仙台,迎下來的九天玄仙。
無論是斷肢重生也好,起死回生也好,都沒楚逍什麼事。
他只不過是一個因為師尊渡劫失敗神魂俱滅,承受不住打擊所以陷入心障的普通弟子而已。
楚逍一直待在崇雲死的地方不肯走,基本上就是瘋一陣子,又清醒一陣子。清醒的時候他會覺得是自己的招魂術沒有生效,肯定是他漏了什麼要點,於是又打起精神,打坐回藍,再開始招魂。他在清醒的時候就不停的招魂,直到一管藍耗空,又再重複上面的步驟。他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然後滿懷希望地等待,接着希望落空,再落空,最後再次崩潰,陷入絕望,開始又哭又笑。
駐守的弟子一開始還能聽到小師叔在說胡話,聽他又哭又笑,或者嘶聲大叫,後來就聽不到了。因為楚逍已經不說話了。
數日後,雲天宗分裂叛亂平復,楚琛跟程箐夫婦終於能夠前來看兒子。
程箐一聽兒子出了事就立刻變了臉色,連聲問辛垣夙:“辛垣,我兒子怎麼了?他出了什麼事?”
辛垣夙帶着夫婦二人來到雪峰前:“因為師叔死於天劫之中,師弟他傷心過度,魔障了。”
夫婦二人焦急抬頭看去,正好這時候楚逍是清醒的時候,靜靜地坐在那,腿上放着青冥。
程箐鬆了一口氣,低聲道:“還好,逍兒看起來還好。”
辛垣夙微微一哂,沒有說話。
楚琛看到他這般神色,心中的不安愈發重了起來。
夫婦二人來到了雪峰上,程箐忍不住快走上前,然後放輕了聲音,叫了一聲逍兒。
楚逍的肩膀微微動了一下。
程箐見狀放心地笑了笑,只是這笑容在她唇邊還沒完全綻放,就凝固了。
先前離得遠沒有注意到,等走近了才看到他們兒子的頭髮已經不是全黑的了,青絲染霜,黑髮中參雜着絲絲縷縷的白髮。
程箐心中一酸,這才多長時日,她的兒子才多大!
她再忍不住心中愧疚,撲了過去,將兒子抱在懷裏,哽咽地問他:“逍兒……你這是怎麼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別怕,娘在……以後娘會陪着你的……”
楚逍動了動嘴唇,因為多日未曾說話,所以聲音暗啞,吐字不清。
他叫了一聲娘親。
程箐抱着他,一遍一遍地撫摸他的頭髮,眼裏心疼地落下淚來。
楚逍叫她抱着,又叫了一聲娘親,然後嘶啞地開口道:“他死了。”
程箐心疼地道:“娘知道……”
楚逍卻空洞地說道:“你不知道。”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難受。
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難受。
以前沒有人知道,以後我也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
我復活得了所有人,唯獨復活不了我最愛的人。
他已經死了,在世人眼中他就永遠只是我的師尊,就這樣吧。
楚逍說出這句話,終於接受了崇雲身死道消魂飛魄散的事實,楚琛站在他們的身後,看著兒子的頭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斑駁黑白變作了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