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聲再見

第二聲再見

還是那條狹窄的通道,還是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還是那個胖的和豬一樣的老闆,端端正正地坐在青龍白虎牌子的對面。

……她唯一知道的段安和在這裏的朋友,中國城的大胖子,威廉-莎士比亞。

他背後是一排一排的古董,古董和古董之間,混雜着招財貓和中國茶葉,路德維希甚至還看到一盒中文字體的牛奶。

莎士比亞聽到響動,從厚厚的賬本里抬起頭來,滑稽地戴了一副沒有鏡框的眼睛。

“看看誰來了,美麗的法國小姐,您又來買蜂蜜了嗎?”

他熱情地打招呼,卻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熱情地迎上來擁抱她:

“蜂蜜就在最後面那排架子上,在中國清代硯台旁邊……”

路德維希打斷他:

“抱歉,先生,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知道您和艾瑞希很熟悉,是多年的老朋友,那您知道他去哪裏了?”

她咬了咬嘴唇,燈光下,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莎士比亞:

“我現在找不到他了,到處都找不到。”

莎士比亞收起笑容,依然坐在椅子上沒有動。

他從不存在鏡片的眼鏡上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會兒路德維希,終於開口:

“我的確知道他在哪裏,他正走在回歸的路途上。”

“回歸的路途?”

莎士比亞摘下眼鏡,攤開手:

“也我不想讓美麗的小姐傷心,可是怎麼辦?艾瑞希離開前叮囑過我,讓我保持緘默。”

路德維希笑了,手心拽緊,目光鎮定:

“您不會那麼聽話的,如果您不想讓我知道他在哪裏,大可以直接告訴我您不知道。”

莎士比亞神秘地搖了搖肥胖的手指:

“因為我喜歡吊人胃口……和我平常做生意的心理一樣,客人越急着用,我就越是不賣。”

路德維希又笑了笑,靠在旁邊的古董架子上,抱住手臂:

“可我現在已經知道您知道了,如果您不告訴我,我就一直坐在您的店裏,哪裏也不去。”

莎士比亞也笑了:

“那我就把你擺在貨架上,再標上價格出售……小姐,我這裏可是什麼都賣的。”

“你把我放在貨架上賣吧,我就蹲在貨架上等着。”

路德維希毫不再意地說:

“有人說艾瑞希快死了,您作為他唯一的朋友,我總是能等到你去參加葬禮……您還是違背誓言了,那麼早違背和晚違背有什麼區別呢?”

莎士比亞瞪着路德維希,良久:

“你真是和艾瑞希那個小混蛋一樣無恥。”

路德維希又笑了:

“不不不,你錯了,他是真正的君子……我比他無恥多了,您不會想要見識的。”

莎士比亞泄氣地看着她:“除了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我只能回答你一個問題。”

一個就一個吧,有一就有二。

路德維希沉默了一會兒:

“有人說……他快死了,您知道這件事嗎?這是開玩笑的吧,我上次見到他,他還很健康。”

莎士比亞學着她的語氣,愉快地說:

“不不不,他的確快死了……所以我剛剛才說,他正走在回歸的路途上。”

……

路德維希看着莎士比亞鬍子拉碴的臉,張了張嘴。

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她轉過身,伸手捂住脖子,試圖發出一個音節,卻只有冰冷的空氣從喉管里流出來。

路德維希扶住身邊的古董架子,竭力想要穩住指尖的顫抖,卻怎麼都停不下來。

……死,死這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每個人都在說,段安和要死了?

……

莎士比亞同情地看着她單薄的背影:

“您看上去不太好……需不需要一點水?”

他問路德維希要不要水,自己卻依然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半點沒有去倒水的樣子。

路德維希轉回來,搖搖頭,手指的指甲狠狠地掐進了喉嚨,想要發出聲音來。

莎士比亞聳了聳肩:

“別對自己太狠了,氣哽而已,等一會兒自己就好了……你再這麼掐下去脖子上的骨頭會受傷的,畢竟,人都要死的,不是嗎?對死者來說,早一些和晚一些,並沒有分別。”

他忽然微笑了一下,又黑又胖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神情:

“友情提示,這句話是艾瑞希自己說的哦……就在他告訴我他活不過一個星期的時候。”

……

燈光真是太刺眼了。

路德維希閉了閉眼睛,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並沒有摸到淚水。

“如果……如果,他就要死了。”

她平靜地看着莎士比亞,發現自己終於可以正常地發出聲音:

“那麼,請至少,讓我見他最後一面。”

莎士比亞笑了:

“就算你用三把槍指着我也沒有用,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上,我只愛我的妻子薩蒂亞和朋友艾瑞希……作為一個忠誠度百分百的男人,我絕不會違背朋友的遺言。”

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看着路德維希,沉默地對峙着。

只是突然間,他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像聽見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隨後,莎士比亞慢慢地垂下頭,重新戴上眼鏡,拿起筆,在老式的中國“四冊清注”賬本上,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路德維希以為他還是拒絕,正想再說一些什麼,就聽到他不情願地說:

他抬頭,朝路德維希裂開一臉的褶子,上一秒還強硬地不肯告訴她安和的去向,下一秒,卻突然轉變態度:

“像我這麼忠誠度百分百的人,是絕對不會告訴你,艾瑞希現在就住在倫敦聖瑪麗醫院第五棟內科大樓第七層從左數第三十三個房間的……你再漂亮都沒有用,還是死心吧。”

路德維希離開之後。

莎士比亞還在記帳,三個紅色的光點,從他亂糟糟的頭髮的陰影處,緩緩地移出來,掠過他的身體,掠過他的眼睛,再他的瞳孔中停頓了一會兒,消失了。

他無動於衷地寫完這一行最後幾個數字。

桌上老式的收音機嗎,忽然“咔嗒”一聲,自動放出了調頻的雪花音,沙啞地嘶嘶響着。

隨後,收音機在某個頻率上停了下來。

一個火車站播報員一樣漠然的男聲,用平板的聲音說:

“我的主人要我轉達給您,他對於您‘三把槍指着都沒用’的忠誠,和莽撞到極點的愚蠢感到敬佩,您的妻子我們會妥善安置……在遊戲結束之前,請保持身體健康。”

……

莎士比亞握着筆,頓了一會兒,慢慢地把筆放在桌子上。

他揪住自己一個星期沒洗的糾結頭髮——他的妻子薩蒂亞不在,他時常會忘記個人清潔這回事。

槍?死亡?

不,他從戰場歸來,他從不害怕這些。

只是……

方才在和那個法國小姑娘說話的時候,那些可怕的人用小小的激光燈,在她背後的牆上,投下了一張照片的投影。

那是他的妻子,被人綁在堅硬的木頭椅子上,嘴巴上塞着布條,一把黝黑的槍,插.入她黝黑的長發。

他不該說出艾瑞希的醫院地址的……如果有人不惜綁架薩蒂亞,只為了讓他向這個法國女孩透露艾瑞希的信息,這件事肯定不是他表面上看到的那麼簡單。

……朋友的遺言和妻子的安危,如何抉擇?

……

莎士比亞忽然站起來,把桌子上的收音機放在桌子的邊緣,從旁邊拿出一根釣魚竿,像打斯諾克球一樣,輕輕地一推。

雪花音停止了,老的散架的收音機就掉下去。

這回,終於四分五裂。

“薩蒂亞……”

莎士比亞做回座位,在桌子旁靜默良久,才抱着頭,輕聲地對着空氣說:

“薩蒂亞……薩蒂亞啊。”

聖瑪麗醫院樓下。

路德維希已經在大廳里轉了兩圈了,來來往往的醫生和護士見多了她這樣的人,愛理不理地從她身邊經過。

近鄉情更怯,真是一點都不假。

手機震動了一下,路德維希拿出來看了看,居然是夏洛克的……在他送她手機后,這是他第一次給她發短訊。

“地點?sh”

路德維希很快地回了一句:“聖瑪麗醫院。”

想了想,又發了一句:“我會自己回去。”

大門外,倫敦半個小時前還是陽光燦爛,此刻,卻開始漸漸轉陰了。

一個小姑娘手上拿着一捧百合走過來,淡金色的長發,梳着兩條麻花辮。

路德維希驚訝地看着她:“你想讓我買你的花嗎?”

小姑娘搖了搖頭,臉色蒼白,低低地說:

“是送給你的……這是媽媽送給我的花,但它太重了,我拿不動,媽媽說我病得很重。”

路德維希看着她瘦小單薄的身影,皺眉:“你媽媽呢?”

“媽媽剛才走了,我找不到她,也找不到醫生。”

她仰起小小的臉:

“我把花送給你,我在這裏等爸爸。”

路德維希看着她透明的耳朵,蒼白的嘴唇,和小小的、削瘦的面龐。

她沉默地接過了那一大捧百合,低頭在小姑娘的臉上吻了一下:

“謝謝你。”

有什麼好害怕的呢,無論他會不會死去,人總是要見的……即便安和真的病重得要死去了,難道她不幫他主持葬禮么?

他們家的人,即便病死,也要像莊子一樣鼓盆而歌,開開心心的。

路德維希沒有坐電梯,慢慢地爬到了七層。

左數第三十三個房間。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推開門。

這是單人的vip病房,居然安了落地窗,房間裏窗明几淨,床頭上擺了一隻孤伶伶的小碟子,小碟子裏養着幾塊色彩斑斕的石頭,旁邊一隻空花瓶。

半明半寐的日光,薄紗一樣。

艾瑞希半倚在病床上,栗子色的頭髮,顯得他的臉色更為蒼白。

薄薄得少年,薄薄的身影……籠在那一層薄薄的日光中,明亮得,就要消失。

他不緊不慢地看着書,逐字逐句地研讀。

一頁頁書紙,在他手裏慢慢地,溫柔地翻過。

……

她怔怔地望着他。

手裏的花那樣重,重得她一隻手拿不住,換了兩隻手來拿。

……從來沒有哪一刻,她如此清晰的意識到,她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哥哥,就要……死了。

段安和聽到開門的聲響,並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說:

“麻煩了,午餐放在書桌上就好。”

他說的是標準的法語。

路德維希頓了一會兒,走到他床邊,把百合拆開,一枝一枝插到那個空空的玻璃花瓶里。

段安和許久沒有聽見有人回答,抬起頭。

然後他清淡的目光,凝固了。

路德維希理了理百合的枝條,看着他笑了,也用法語說:

“你這是什麼表情啊,這麼失望?我比醫院的標準午餐長得漂亮多了好嗎?”

段安和眨了眨眼睛。

慢慢地,慢慢地……他細長的眼睛裏,逐漸漫上了一層日光,清亮而透徹,嘴角也彎了起來。

“只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捂住額頭,半晌笑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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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夫人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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