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南雍州記》曾雲,武當山,廣三百里。
但見山石陡峭,直入雲霄。歸山數重雲,千里橫秀色。
然,蒼翠蔥蘢。縱山石嶙峋陡峭傲絕天下,比起那終年冰雪覆蓋的華山,依舊少了些遺世獨立的風骨。
適逢寒冬臘月,西風驟起,捲起千樹堆雪,紛紛揚揚,模糊了上山者的視線。
陡峭的山道盤旋而上,旁邊便是萬丈懸崖。若是一個失神,恐怕就要失足落下山崖。就連純陽宮那些輕功高絕的修道之人,若是沒有十足的本事,亦不敢在這冰雪紛飛之際以雙足丈量山階的長度。
然而,此時此刻,風雪漸息,撥雲見日,倒是也讓華山山道上兩個突兀的影子顯露了分明。
走在前面的那人一身墨里泛紫的衣飾,胸前綴了祥云云紋,長袖滾邊之處則用深紫色勾勒了水的紋路。他的衣角處,則綉着紫色的花瓣,但見枝葉舒張姿容修美,卻也辨別不出那是何種奇花異草。再反觀那男人,長發如夜,星眸如墨,眼光流轉之間儘是風流俊逸,當是一個風華絕代之人。
而走在後面的那個則一身純陽宮的道袍,是清一色的純白。他的長發和眼睛也是如同冰雪一般的色澤,然而在這漫天的白雪裏,他的身影卻並未被隱沒,反而更顯得突兀。然而那一襲因為素白而顯得清冷的衣衫,腰間兩把寒氣凌人的長劍,以及不食人間煙火的容顏卻讓他的行為變得有些莫名——但見他懷中抱着一個裹着裘皮的小女孩子,而他看向她的眼神端是無比溫柔。
地上因為之前不大不小的一場風雪而顯得有些滑,然而兩人卻並未露出任何小心翼翼的神情,彷彿兩人踏足的並不是險峻濕滑、足矣讓人頃刻間喪命的閃到,而是讓人能夠隨意暢遊的園林。
那墨衣男子慢下了腳步,回頭詢問道:“你若是乏了,霄霄便由我抱着。”
被點到名字的小女孩眨了眨一雙明亮的眼睛,卻在那白髮男子張口之前搖了搖頭:“爹爹,父親,我自己可以走。你們不要抱着我了。”
那白髮男子聞言,輕輕地笑了:“等你練好了輕功,打好了武功基礎,自然是要你來親自走上華山的。只是,這次就算了吧。”
夏霄霄賭氣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說話了。那墨衣男子見狀倒也有些忍俊不禁,於是他從對方手裏接過了女兒,對那白髮人道:“清霄,接下來的路就讓我來吧。你抱着她走了那麼遠。”
“棲風,你莫要小看了我,”玄清霄微微一笑,“我的武功好歹還不至於讓我抱不動她。”話雖如此,在對方的手伸過來的時候,他還是從善如流地將孩子遞了過去。
並不是因為疲乏,而是兩人既結為白首,便要共同承擔。
…………
夏棲風抱着夏霄霄與玄清霄並肩而行。約莫半個時辰過後,純陽宮的山門已經清晰可辨,甚至還能看見前方有前來清掃積雪的弟子們。
玄清霄望着着一派熟悉的景色,內心五味陳雜。十數年前,他也不過和懷裏的孩子一般年紀,他也曾在這山門前清掃過積雪。那是純陽初階、中階弟子們的早課,即使他十年前便已經躋身高階甚至首階弟子之列,但是這一派場景依舊牢牢地刻在他的心裏,是足矣被珍藏的美好的回憶。
只是,這些美好的回憶,在“詐降”一事“弄假成真”后,盡數變成了禁忌,刻在他內心的最深處。
夏霄霄為兩人收養時只有三、四歲。玄清霄和夏棲風本本想着能為唐軍盡一份力,讓安史之亂早些結束,兩人好帶着孩子回純陽宮、萬花谷看一看。誰知命運弄人,在玄清霄沉默着接下了那道詐降的密令起,過往美好的幻想便盡數覆滅,夏、玄二人再也沒有提起過。是以時過境遷,當年的孩子已經有十歲,才第一次親眼見到自己的父親長大的地方。
回想起往事,玄清霄不由得微微垂下眼睛,只是一抬眼,卻看到了身邊那抹黑色的影子。夏棲風手持墨筆,面帶微笑,一步一步沿着玉階向上走去。他的身影修長而挺拔,一直站在他的身邊。
……這麼多大風大浪都已經過去了,而這個人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既然如此,往後的日子裏也會互相扶持。縱然江湖上對二人頗有罵名,但是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
……
兩人又向前走了一段。今日清掃山門的弟子絕大多數穿着初階弟子的道袍,絕大多數都是剛剛拜入山門沒多久的新弟子。此時此刻,他們總算是注意到了來人,不由得愣了——一行三人,玄清霄和夏棲風皆着朔雪套,當是純陽宮、萬花谷的首階弟子。那個萬花他們不認識,但是那個純陽,既然身為純陽宮的首階弟子,他們沒有不認識的道理啊……
就在這時,那墨衣男子將女孩輕輕放下,動作頗顯溫柔憐愛之意。夏霄霄被放到地上,伸出手牽着玄清霄的手,而夏棲風則走上前來,對着其中一個清掃山門的弟子行了一禮:
“在下萬花谷夏棲風,與玄清霄前來謁拜貴教掌教玉虛真人。可否勞煩這位道長代為通傳?”
那聲音溫潤無比,如同拂過晴晝海的清風,但是那剛入門的小道長一聽到“夏棲風”、“玄清霄”這兩個名字就當場驚了。萬花、純陽兩派的叛門弟子,浮屠地宮無極廣場的鎮守者。前者手中的太素九針已然幻化作殺人的心法,而後者可以無限鎮山河……誰會沒有聽過這兩個人!
“道長?”見那小道士臉色煞白,夏棲風也不點破。他只是出聲問了一句,聲音端是溫和無比,“夏某也算略懂醫術。若道長身子不適,夏某可以代為施針。”
開玩笑!誰敢讓你施針啊!!!
“啊?!!不……不用了!我立刻去通報!”
留下這句話,他一溜煙地跑了。跑到山門前時還因為濕滑的地而摔了一跤,守衛的弟子皆一臉好笑又擔心地詢問他,而那初階弟子只是擺了擺手回了他們一句。在聽完他的話后,守衛弟子們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因為那初階弟子只是告訴了他們一句話——
“玄清霄回來了!”
…………
“呵。”
望着這些人驚慌失措的神色,夏棲風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只是眼底的光澤也深邃之至,實在讓看不透他的想法。
玄清霄卻是此中例外。只見他輕輕搖了搖頭:“棲風,不要在意這些。畢竟我背叛大唐,背叛純陽,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他們作此反應,也是應該。”
白髮道子的一句話讓夏棲風登時沒了脾氣。他嘆了口氣,道:“你到底曾經是玉虛一脈的傳人,靜虛子的弟子,他們的師兄。他們怎能像看見洪水猛獸一樣?”
“我本就是洪水猛獸。”玄清霄望着遠處,微微笑了笑,“我這副相貌,哪裏是個正常的人。”
話音未落,他忽然感到袖口被拽了拽。低下頭去,只看到女兒裹着裘皮,大大的眼睛眨了眨:
“父親的樣子很好看,像是仙人,不像是妖怪。”
玄清霄唇角的笑意微微擴大了一些——只是唇角挑了挑,但是夏棲風卻看得出,他的心情極好:
“霄霄,也只有你……和你爹爹會覺得我好看了。”
“不是的!”夏霄霄搖了搖頭,“父親一定是仙人下凡的!如果父親不是仙人,當那個姓鐵的伯伯要勒死霄霄的時候,父親為什麼願意為了霄霄的命而自廢武功呢?”
她說的是那日在浮屠地宮,玄清霄與夏棲風為純陽掌教李忘生、萬花谷主東方宇軒、五毒教主曲雲同時圍攻時發生的事。當鐵如山以夏霄霄要挾玄清霄與夏棲風自廢武功的時候,他們兩個人曾經真的想要這麼做了——即使後來被於睿制止。
只是,這不過是一個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插曲,沒想到夏霄霄還記得。玄清霄這下終於真真正正地笑了起來。他蹲下身子和夏霄霄平時,伸出手揉了揉她被凍紅的小臉,道:“既然這樣,父親就做你的仙人,永遠保護你,好不好?”
夏霄霄歪着頭,似乎很苦惱的樣子:“能不能同時做霄霄和爹爹的仙人?”
“好。”玄清霄微笑着將孩子摟在懷裏,“我一輩子都會保護你和棲風的。”
“真……真的嗎?”之前和雙親生離數年的經歷顯然讓夏霄霄心有餘悸。她低着頭,只是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白髮的道子,“一輩子都不再分開了哦?”
“嗯。玄清霄在此立誓,傾盡此生守護夏棲風與夏霄霄,蒼天為證。”
一個太過鄭重的誓言從優美的唇線中流淌而出,站在一旁的夏棲風靜靜地目睹着這一切。而玄清霄說完最後一個字,則是抬起頭對上了夏棲風的眼。那雙白色的瞳仁本是清冷的冰雪,此時卻融化成了溫柔的水。
夏棲風看着他和他懷中的女孩,這副場景幾乎要讓他落淚了。他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當眾摟住玄清霄,那個清冷如同冰雪的男子,那個給了他一個家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