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下雪了。
入冬來的第三場雪。
鵝毛一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漆黑的天空下倒也看不真切。它們無助地隨風飄搖,慢慢落在被泥土和雪水糊得骯髒的土地上。
有昏黃的燈光自民居里照射出來,它們的光芒如同螢火蟲一樣微弱。時不時又有一人一騎絕塵而去,馬蹄濺起了骯髒的雪水,將那些本來潔白的雪花踩踏,如同在踐踏着平凡百姓的命運。
離長安城數十里的地方,天策府的將士們悄悄地安營紮寨。為了保證行動的秘密性,整個“營”也不足兩百人,但是個個都是天策府的精英弟子,每一個都身經百戰,經歷了層層生與死的考驗。而此時此刻,這些驍勇的戰士們正秣馬厲兵,等待着下一場戰役的到來。
雪花飄落在站崗的將士的身上,然而將士站的筆直,任由雪花在他的盔甲上堆積起厚厚的一層。不遠處,有幾對披堅執銳的將士們來回巡視——即使夜已將近子時,他們依舊目光炯炯,狼一樣的眼睛不會放過任何一絲可疑的風吹草動。
這裏是軍營,然而在營地中央的帳篷里,卻有一位年輕的世家公子合衣睡去。他靜靜第靠在中央的座椅上,明黃色的衣衫上用金銀絲線綉了精美繁複的雲紋。在衣角的末端,還點綴了珠玉寶石,看上去便價值不菲。
再看那位世家公子的眉眼,眉如遠山般清淡而俊俏,唇線的顏色稍顯蒼白,卻形狀完美。那一雙白皙的手垂在座椅的扶手上,卻並不是尋常公子哥的矜貴。他的手指白皙但是修長,骨節分明,虎口處還有淡淡的薄繭,分明是一雙劍客的手。
只是,不知道他夢見了什麼,那秀麗的眉目在睡夢中依然輕輕蹙起,弧線完美的唇也抿了起來,顏色更顯蒼白。葉依山微微側了側頭,金色的髮帶隨着他的動作一陣動搖,如同營帳里搖曳的、被風吹動的燭火。
“驚弦……”
這一聲很輕,若不是內力超群的人,定然無法察覺。然而此時此刻,一抹剛要拉開帘子進入帳篷的身影卻頓住了。他站在帳前輾轉良久,只是現在的時機千載難逢,似乎並不能容得他猶豫太久——
在這千載難逢的戰機前,兒女情長顯得如此渺小。凌煙閣前的信誓依舊回蕩在他的耳畔,也回蕩在在場的每一位天策將士的心中。
盡誅宵小天策義,長槍獨守大唐魂。
李驚弦回過頭去。他所率領的百餘名騎兵紛紛跨上了戰馬,手執八尺長槍。在這無月的大雪之夜,鎧甲和長槍的光芒被黑暗隱去,像是藏在荊軻呈王的畫卷,那把最鋒利的匕首。直到面對君王的那一刻,白虹貫日,蒼鷹擊殿,其鋒芒可耀日月。
他知道自己背叛天策、背叛大唐一事已經廣為天策同門所詬病,但是在這最後一刻,在他們都決定為了大唐而獻出生命的最後一刻,在這一場幾乎是以身殉國、無人可以生還的惡戰的前夕,他相信,他們的心和自己是一樣的。
李驚弦微微笑了,嘴角的弧度鋒利而決絕。他雙唇輕啟——
——出發。
他並沒有說出這兩個字,因為他害怕吵醒睡在帳中的藏劍少爺。然而那些將士們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圖。默契使得他們默默策動了軍馬,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趁着黑夜的掩護,沖向了那大燕皇帝所在的帝宮。
……………………
“驚弦——!!!”
葉依山恐懼地呼喚了一聲,從噩夢中驚醒。潔白的裏衣已經被汗水打濕,烏黑的長發也一縷一縷貼在鬢角。他的心臟砰砰跳的厲害,幾乎快要蹦出胸膛的速度讓葉依山呼吸不穩。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卻腳下一軟,跌在了那座椅之下。與此同時,他感到心臟又是一陣疾速的跳動,幾乎讓他喘不過去來。
這種夢境,在和李驚弦一同背叛大唐的那一日起,就沒有間斷過,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習慣。然而今天的夢境卻和之前完全不同。
長安城上,萬人枯骨。銀甲紅衣的將軍靠着一柄火龍瀝泉槍才支撐住身體。他的頭冠早已被挑去,殷紅的鮮血順着他的長發流了下來,像是有人在他的頭頂上傾倒了血盆。葉依山流着淚伸出手,卻無法觸碰到他。
葉依山已經不敢多想,只是生怕自己的心緒更加不穩。他當下盤膝而坐,雙目閉合,開始以藏劍內功運氣。沒過多久,男子蒼白的臉頰已經恢復了些許的血色后,他才站起來,取了放在身邊的輕劍重劍,走出了營帳。
營帳外已經堆積起一層厚厚的積雪。葉依山愣愣地看着潔白的雪地,那雪地上沒有任何腳印。
——不對勁。
——按照天策府將士的巡邏方式,怎麼可能不經過主帳?!
一個不好的想法在葉依山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他也顧不得寒冷,立刻衝出了營帳,隨意第沖向了一個最近的營房。輕劍鋒利的劍氣閃過,那遮蓋的布簾便被削斷……
——沒有人!!
葉依山像是被人渾身上下潑了一同冰水。他又探查了另外幾個帳篷,而每一個帳篷卻都是空的!
就連守衛在軍營門口的站崗的將士也離開了。
一襲明黃色的衣衫站在雪地里,刺骨的寒風在他還未乾的發間吹拂而過,在葉依山的發間眉宇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李驚弦……”
葉依山忽然輕笑了一聲。
“你就這麼不希望我跟着你上戰場么?”
“也罷了,你不帶我走,總不能制止我自己跟上來。”
“希望你還能撐到那個時候。”
說完,他的身影已然化作一道金色的殘影,飛速地向不遠處的城池掠去了。
……………………
而長安城內,大明宮正門之外,已經是一片屍山血海。
李驚弦帶領着天策百餘名武功高強的甲士,越過了層層的防線,終於被截在了安祿山深居簡出的大明宮前。
李驚弦一手握緊手中的韁繩,另一手持着火龍瀝泉。彎曲的槍尖像是毒蛇的信子,紅的幾乎能滴出血來!
無數的箭矢自宮殿的頂端射來,天策將士渾然不懼。右手的火龍瀝泉密不透風槍舞得密不透風,將那些致命的弓箭盡數格擋。與此同時,胯//下的黑馬似有靈性。不需要主人發號施令,它已然嘶鳴一聲一躍而起,重重地踩踏在對面狼牙軍的盾牆上!
馬蹄巨大的衝力讓那舉盾的狼牙士兵大叫了一聲。向來是人的手臂受不住那巨大的衝力而斷裂,他的聲音顯得格外凄慘!
敵人的慘叫讓李驚弦的嘴角爬上了一絲嗜血而冰冷的笑意。一桿長槍如同驚鴻游龍,槍尖數隱數現,每一次出動,必定都要終結一名敵人的生命。天策將士臂力極大,普通的鎧甲對於李驚弦來說不算什麼,是以無數溫熱的鮮血順着槍頭灑了下來,而李驚弦猛一勒馬,長槍已經削斷了一個狼牙軍的人頭!
那頭顱被高高地拋起。李驚弦縱身一躍,槍尖在空中穿過那人頭,然後他又落回了黑馬身上。旋即,長槍一甩,鋒利的槍刃削斷了那狼牙軍的腦袋,白色的腦髓和鮮紅的血液混和在一起,直接濺在了許多敵人的臉上!
諸位狼牙軍本就對他的勇武感到措手不及。在他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同袍的腦髓和血液已經灑了自己滿臉,這感覺像是剛剛和黑白無常擦肩而過!
叛軍登時不敢上前,只是畏畏縮縮地聚在一起,把李驚弦包圍在一個圈裏。狼牙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敢上前招惹。李驚弦看在眼裏,噙了一抹輕蔑的笑意,卻忽然回身舉起了長槍——
“天策府的,給我上!就是死,也要拉着這幫兔崽子一起死!!!”
那聲音如同石破天驚,振聾發聵!諸將士見他們的主將如此驍勇,不由得高舉手中的長槍作為應答,紛紛不顧身上的傷口,將狼牙軍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游龍騎法,變陣!”
李驚弦又是一聲高喝。諸位天策將士們立刻策馬聚攏在他身邊,由前向後人字排開。李驚弦長槍一揮,左側翼的將士們長槍橫掃,御奔突進。馬蹄如同奔雷,長槍如同白練。他們長槍所過之處,狼牙軍皆退避三舍。有的反應慢的,則登時被長槍刺破頭顱,斃命當場!
李驚弦挽了個槍花,對右側翼的士兵們點了點頭。在他的帶領下,右側翼的士兵們紛紛策馬掠起,所過之處殺出了一條血路,踏着敵人的屍骨,硬生生地將戰線緩慢但是堅決地壓向了大明宮的前殿!
李驚弦一柄長槍舞得出神入化。橫劈,斜挑,后掃,格擋,那柄長槍就像是他手臂的延伸一樣。尖利的長槍出必見血,周圍都是狼牙士兵們驚恐的眼神。座下的黑馬也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氣,暗紅的眼睛裏閃爍着血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