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4)

第80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4)

儘管心下有事,陳瀾仍是忍不住撲哧一笑,隨即便把扇子遞給了一旁的紅螺收好。輕輕撩起窗帘往外頭看了一眼,臨近午時的宣武門大街上不時有車馬經過,依舊熙熙攘攘,路上行人有的臉色愁苦,有的喜氣洋洋,有的談笑風生,有的破口大罵,恰是絕不相同。想到自己這大半日的經歷,她哂然一笑,正要放下車簾,目光卻無意中瞥見那邊街口的一個人。

幾乎是她把目光投過去的時候,那人也恰好看了過來,隨即又仿若是無知無覺似的掠了過去。認出了那人,她心中一跳,連忙放下了車簾。

七八個衣着整齊的家丁親隨簇擁着帶着陽寧侯府標記的兩輛轎車,再加上京師街頭難得一見的雙飛燕,路上行人們自是忙不迭地退避。而在一行人通過阜成門大街和宣武門大街相交的西四牌樓時,騎着馬的楊進周方才帶着兩個隨從從阜成門大街上拐了出來,若有所思地望着遠去的那一行,隨即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皇上已經去了?確定沒人進寺里報過信?”

“是,兩刻鐘之前才進的北鎮撫司。晉王至少要等回去之後才會知道。”

“那就好。”

楊進周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三個字,隨即調轉馬頭揚起馬鞭重重一抽,風馳電掣地馳了出去。

陽寧侯府佔去了半條陽寧街,旁邊也有兩座官員府邸,只是相比侯府便相差甚遠了。街東和街西都有百多年前修建府邸時建造的木質牌坊,儘管年代久遠,但多年修繕油漆,看着卻仍是頗為壯美。街東的牌坊曰崇和,街西的牌坊曰節義,據說是開國時的一位重臣親筆所題,時隔多年,那龍飛鳳舞的大字依舊常常引來外地的文人墨客駐足觀賞。

此刻陳瀾的馬車從西邊牌坊下行過,卻是不入正門,而是在西角門前停下。兩個車夫熟練地用方棍支撐了車轅,隨即就卸下了拉車的騾子。緊跟着,便有八個精壯的小廝裏頭出來,分了前後,竟是用人力把車從西角門拉了進去。沿着甬道直走了一會,又拐過一個彎,轎車便在一處垂花門停了下來。

還不及下車,陳瀾就聽到一陣大呼小叫的嚷嚷,打開車簾一瞧,就只見先頭見過的管家劉青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經過車旁竟是絲毫都不及停留,徑直對垂花門旁的一個婆子說道:“快,快去通報老太太和二夫人,二老爺回來了,人已經過了西邊的節義坊!”

聽到這個消息,不止陳瀾大吃一驚,車上陳衍和幾個丫頭也都呆住了,垂花門旁的幾個婆子俱是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足足好一會兒,其中一個婆子方才醒悟過來,忙提了一把裙子轉身就跑。劉青站在那裏擦了擦頭上油汗,一扭頭才看見轎車,忙走上前來。

“三小姐,四少爺。”

八個拉車的小廝已經全都知機地垂手退了下去,後頭車上下來的蘇木胡椒忙趕了過來,支好車蹬子扶了陳瀾下車,後頭的陳衍卻是直接跳了下來,又問道:“你是說,二叔回來了?”

“是,謝天謝地,總算是平安回來了,二老爺畢竟下在獄裏,如今身子虛得很,所以還得預備了肩輿才能進門。”劉青年紀不大,卻是朱氏親自提拔上來的管家,原本對長房這無依無靠的姐弟倆只是表面恭敬,這幾天卻知道風頭不對,因而臉上平添了幾分殷勤,“只是事先一丁點消息都沒有,還沒來得及準備。”

“沒事就好。”陳瀾笑着點了點頭,隨即不動聲色地牽起了陳衍的手,“我們也別堵在這兒了,沁芳,你帶蘇木胡椒先回錦繡閣,紅螺,你跟着我和四弟先去蓼香院見老太太。”

分派好了之後,一干人便進了垂花門,跟着陳衍的那些小廝親隨自然就留在了外頭。一路入內,陳瀾就只見家裏已經是亂成了一團,有高興地嚷嚷的,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還有見着他們姐弟過來便匆匆躲開的,竟是沒幾個人正經過來行禮。直到進了蓼香院前頭的穿堂,裏頭仍有些亂糟糟,綠萼親自出來呵斥了幾句,這景象方才好些。

儘管外頭剛剛才傳來這樣的喜訊,但朱氏的臉上卻殊無喜色,見着陳瀾和陳衍一塊進來行禮,她也只是淡淡地擺了擺手,甚至沒問寺中情形。陳瀾忖度此時不是時候,因而把智永和尚給的東西送了上去,也不提遇見晉王那些人的經過,只是依朱氏之言和陳衍分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多時,又有丫頭急匆匆撞開帘子進來,屈膝行禮道:“老太太,二夫人帶着二小姐和四小姐直接到二門去了。”

“她們倒是心急。”

朱氏接過玉芍端過來的茶,呷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不悅地說,“這茶怎麼這麼淡?”

玉芍見狀慌忙請罪,忙又碰了那小蓋碗去重沏,而屋子裏其餘人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看到朱氏這般表情言語,陳瀾情知老太太事先也必不知情,於是不免瞅了陳衍一眼。

陳衍之前所說,見到晉王那些人之後,他也曾經提過二叔陽寧侯陳玖的事,但晉王只是勸慰了兩句,羅旭卻拿眼睛斜睨楊進周,至於楊進周則是雲淡風輕地說一切自有聖裁。照那樣看,晉王只怕多半也不知道此事,但那個楊進周極可能是知道的!羅旭剛剛特意趕回來點明那把扇子是自己仿的聖手劉筆跡,又撂下最後一句話,興許也已經得到了消息。

如果真是這樣,朱氏和晉王這兩個最應該知道此事的,竟是被蒙在鼓裏?

等了許久,屋子外頭終於傳來了一陣說話聲,又過了一會,陽寧侯陳玖方才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艱難地進了屋子。下獄只不過三日,他看上去就彷彿是變了個人似的,臉色說不清是青是白,說話也有些不利索。

“老太太……兒子,兒子回來了。”

朱氏仍是板著臉,疾言厲色地說:“經此一事,你以後就該警醒些!咱們家世代忠良,這爵位世襲多年,有因為打過敗仗被下獄的,有因為失期被下獄的,可惟獨沒有牽涉過貪墨兩個字!誰都知道,太祖皇帝對勛貴最是厚待,又是莊田又是俸祿又是世襲不減等的爵位,你還貪圖那兩個小錢,傳揚出去是什麼名聲……”

她越說聲音越大,而屋子裏其他人都坐不住,一個個站了起來。陳瀾狀似眼觀鼻鼻觀心,其實卻在看着二房一家子,二叔陳玖已經是跪在了地上,頭低得極低,根本看不清什麼表情,後頭的馬夫人臉色雪白,若不是祝媽媽扶着,彷彿隨時會栽倒下去。而陳冰則是死死抓着陳灧的胳膊,瞧陳灧那死死咬着嘴唇的樣子,只怕力道絕不小。

直到訓夠了,朱氏這才長吐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回來了就好,你媳婦為了你的事,幾乎不曾急出病來,二丫頭和四丫頭也都是成日裏不安……對了,我還不曾問過你,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今既是出來了,可還有什麼說法?”

剛剛朱氏只顧着發泄心頭邪火,竟是到最後才問到這一茬,屋子裏其他人卻是已經等得極其心焦了。然而,讓眾人更加不安的是,跪在那裏的陳玖期期艾艾地吐出幾個字,竟是半晌也沒說出一句囫圇話來。

“究竟怎麼回事,男子漢大丈夫,別吞吞吐吐婆婆媽媽的!”朱氏本能地感覺到不好,一時間竟是站了起來,隨即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還是旁邊的鄭媽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卻顧不得這些,又氣又急地追問道,“你倒是快說啊!”

瞧見二叔陳玖還是低垂着頭,陳瀾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然而,瞥見陳衍腰上的那把羊角匕,她不覺把手縮回了袖子裏,用長指甲狠狠掐了一記手心,呼吸終於又平穩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她終於聽到陳玖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吐出了一番話。

“今天……今天皇上親自去了北鎮撫司訊問,痛責了兒子一頓,之後又說……說兒子辜負了祖上的名聲,要不是看在功勞……之後皇上走了,又來了聖旨,放了兒子出來,可是……可是卻奪了爵!”

這一番話與其說是掐頭去尾,還不如說是沒頭沒尾,但好歹在場的人都聽清楚了。然而,就因為是聽清楚了,馬夫人終於再也挺不住了,直接倒在了祝媽媽身上,而死死箍着陳灧胳膊的陳冰則是失聲驚呼,踉踉蹌蹌後退了好幾步,隨即大聲嚷嚷道:“不,這不可能!”

就是朱氏,在明明白白聽到奪爵這兩個字的時候,仍然是一下子跌坐在了太師椅上。她雖說想着扶持長房,但奪爵若是來得太快,上上下下都不曾打點齊全,那麼極可能便會出現斷檔的局面——百多年來,因為這個而被高高擱置的爵位沒有十家也有八家,每逢新君登基都會有後人提出襲爵,可最終結果仍是束之高閣。

況且,今天晉王去護國寺是她請晉王妃安排的,而陳玖的事情自己連個風聲都沒得到,這麼快就丟了爵位,她那些籌劃怎麼辦?要是這家裏沒了陽寧侯的爵位,自己的女兒怎麼鎮住韓國公府那些蛇蛇蠍蠍,這晉王選次妃的事更是插不上手!怎麼會這麼快,為什麼這麼快!

“老太太,老太太!”

瞧見朱氏獃獃地坐在那裏動彈不得,鄭媽媽連叫了幾聲都沒反應,頓時驚得臉色煞白。此時此刻,她也顧不得那許多,連聲吩咐道:“來人,快扶了二老爺二夫人回房!”

眼看幾個丫頭費儘力氣把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陳玖和癱軟的馬夫人架了出去,陳冰還想說什麼,陳灧卻是連忙把她死活拽了走。三房的陳清陳漢雖是孫子,可在蓼香院中從來都是隱形人一般,於是都拿眼睛去瞧陳汐,陳汐卻是款款起身告退。鄭媽媽也來不及理會這些,任憑三房的人悄悄走了,又忙連聲讓人去請大夫,屋子裏一時亂成一團。

面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鬧劇,陳瀾默然站在那裏,突然感覺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見是陳衍,她沉思片刻,隨即輕輕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你先回芳菲館,我在這兒照應老太太。”

陳衍愣了一愣,隨即點了點頭,這才往屋子外頭走去。踏出門檻的一剎那,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姐姐,心裏總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是家裏的爵位真的沒了,他過了年也才十二歲,又怎麼可能護得了自己和姐姐

蓼香院東次間。

對於侯府的尋常丫頭來說,今天的事情無疑是大喜大悲。喜的是二老爺陳玖總算是放了出來,悲的是陽寧侯爵位竟然是被褫奪了!然而,相比抄家發賣等等最壞的結局,如今這局面好歹還不算最壞,可哪怕如此,一個個人做起事情來依舊是無精打采,就連往日蓼香院這些最是趾高氣昂的丫頭也是一樣,一個個耷拉着腦袋,連說話應答都是有氣無力的。

鄭媽媽送了大夫走之後就出了門,玉芍帶着小丫頭忙着去熬藥,綠萼則是因朱氏清醒時的吩咐,去三房的翠柳居探望還在病着的徐夫人。而另兩個一等大丫頭則是憂心家中情形,忙着往各處監察,這正房裏自然只剩下了幾個小的。陳瀾坐在朱氏的床沿邊上,見她臉色蠟黃蠟黃,雙目緊閉躺在那兒,便輕輕掖了掖那被角。

“三小姐,葯熬好了。”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陳瀾回頭見是捧着一個丹漆小茶盤的玉芍,便站起身從上頭接過葯碗來,放在床頭的另一個小几上,又俯□低低輕喚了兩聲。見朱氏緩緩睜開了眼睛,她便扶了其坐起。玉芍忙取了引枕在朱氏身後墊了,正要在前胸圍上大手巾的時候,卻被大力一把推開。

見此情形,陳瀾心中一動,也不多說什麼,用勺子輕輕攪動了一下藥湯,隨即雙手遞了過去,又頭也不抬地說道:“剛剛大夫說了,老太太身體好着呢,雖有一些不妥,卻沒什麼大毛病,只以後不要動了氣就好。這大補湯不冷不熱剛剛好,您喝了吧。”

朱氏如今這年紀,最怕的就是一個病字,這會兒聽陳瀾這麼說,哪怕明知是安慰自己,她總算面色稍霽,仍是執意自己接過碗,一口氣把整碗葯喝完了。擺擺手又拒絕了玉芍拿上來的蜜餞捧盒,她就對陳瀾點點頭道:“好孩子,虧得你還留了下來,否則這屋裏就亂套了。”

“老太太這是說哪裏話,別說還有鄭媽媽,就是單綠萼姐姐玉芍姐姐她們幾個在,也能把您這兒打理得井井有條,只不過是因為乍聞驚訊,大家都有些手足無措罷了,我是想回去了也沒事,再說今天還在護國寺里歇了好一會,如今自然有精神在這兒侍奉。”

朱氏這才想起護國寺的一遭,連忙打起精神問了,當得知陳瀾居然犯了頭疼,在精舍中歇息沒去見晉王,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失望,可等到聽說和晉王一起同行的還有威國公世子羅旭和那個錦衣衛指揮僉事楊進周,她最後又點了點頭。

“既是有外人在,不見也好,男女有別,免得人說我們陳家沒規矩……”

陳瀾笑着又說了威國公世子羅旭送禮之後又來攔路的事,隨即還拿出了那把扇子。朱氏展開來看了,隨即若有所思地說:“早知道他胡鬧,想不到連在外頭也是如此。好端端的世子,去仿什麼書畫,難道就找不到事情做了……不過他既然說了,改日邀你們的時候,你們去一趟也就是了,威國公如今畢竟是中軍都督府都督。”

話是如此說,陳瀾卻看到朱氏露出被子外頭的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便知道她的心情必定不是表面這般平靜。因而,她又彷彿很不到點子似的勸了兩句,直到朱氏露出了倦色,她這才告退了出來。出屋子的時候,卻是綠萼親自來送。

“今天多虧了三小姐在,否則鄭媽媽一走,就咱們幾個真鎮不住。”綠萼是府中的家生子,如今到了年紀正要配人,卻偏生遇上這種事,因而自是憂心忡忡,“老太太這些天心緒變動太大,太醫雖說沒大礙,可也提了一句,終究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得時時保重。”

“這話綠萼姐姐記着就是了,頂多對鄭媽媽提一提,千萬別在老太太面前說起。再說,咱們侯府歷經那麼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如今這變故雖說驟然,可只要大夥戮力同心,未必就真是大關卡。還請姐姐多勸勸,我用過晚飯再來看老太太。”

綠萼連忙應了,送到穿堂口就目送着陳瀾帶着紅螺離開,一轉身就看到蘭心正在背後探頭探腦。她素來不喜歡蘭心的小意賣乖,此時也懶得理會,徑直就下了台階往裏走,誰知沒走幾步就被人追了上來。

“綠萼姐姐!”蘭心緊趕着追上了綠萼,這才看了一眼外頭說,“紅螺去了三小姐好一陣子了,平素里也不見她回來給老太太請個安。從前還說她心裏只有老太太呢,這一跟着新主子,老太太面前就全都忘了,還真是沒良心。”

綠萼心裏正滿滿當當都是二老爺被奪爵的事,聽到蘭心這時候還惦記着和紅螺往日那點齟齬,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頭也不回地撂下話道:“有良心沒良心不看平時,看的是關鍵時候!你別忙着整日裏往老太太面前鑽營,管好你自己那一檔子事才是正經!”

蘭心聞言一愣,見綠萼已經是打起帘子進屋去了,這才恨恨地跺了跺腳,隨即方才想起之前的事,一時間又后怕了起來。她出身貧寒,她又是家裏頭老三,吃穿什麼都輪不上,還是進了侯府方才知道什麼是好日子。這要是侯府真的倒了,難不成她還要淪落到從前那般?

她獃獃地站在那兒,一條好好的絹帕子已經是被絞成了破布一般。

過了夾道的西角門,剛剛那圍牆上處處開門時時進出的場面就不見了,四周圍明顯冷清了許多,紅螺便適時上前了兩步,只落後陳瀾半步些許。饒是她往日是極其謹慎的性子,但今天乍然經歷了這麼多,仍然是有些吃不消。哪怕她不為侯府擔憂,也得為了自己和陳瀾的未來擔憂。因而,按捺再三,她仍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姐,如今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陳瀾腳下停了一停,隨即又穩穩地朝前走,不緊不慢地說,“從前那幾天怎麼做,眼下就怎麼做,別忘了之前我在護國寺吩咐的話,跟着我去蓼香院的時候多找綠萼她們幾個說說話,遇着鄭媽媽多拉扯兩句,老太太面前多湊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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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婦兒,我們一起種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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