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殿試的成績出的比會試更快一些,數日之後,金榜便掛在了長安門外的宮牆上,林郎以一曲讓天下讀書人再次痴迷陶醉的《春江花月夜》,當仁不讓的奪得了狀元之位。同樣的,因那一篇到現在也依舊只有一半的“六國論”,使“林郎只會寫詩詞”的論調腹死胎中,反而“天底下就沒有林郎不會”的說法被昌京人津津樂道。
其實在會試時的一首大江東去之後,大昌人便已然認定了狀元之位非林郎莫屬,只是塵埃尚未曾落定之時,總還是懸着的,此次金榜一出,街頭到處都有人在誇耀:“我早就說了,狀元之位只能是林郎的吧?”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這次科舉,可說是大昌有史以來最沒有懸念的一次了,林郎從來都不是什麼黑馬,從解元、會元、狀元,一直都是人們口中的“非其莫屬”,而他也沒有一次讓人失望過,成功創下了大昌開國以來第二個三元及第的神話。
一時間,大昌又重新掀起了一次苦讀《三字經》的熱潮,連原嫌棄它太過直白、非聖人言的老古董,也悄悄撿了起來細細研讀——不讀?開什麼玩笑?《三字經》自出世以來,就只教出過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三元及第、名滿天下的林郎!讀了說不定下一個就輪到我了呢,不讀你賠我一個狀元啊?
是以大力普及《三字經》的李熙,也如願以償的得到了天下讀書人的一致頌揚,認為陛下將此書普及天下,實乃一大善舉。
然而在此次科舉中,真正名聲大噪的,卻不是林楠,不是“寫”了《三字經》的林如海,更不是萬歲爺李熙,而是太傅時博文。
大昌有史以來,只出過兩次三元及第,一個是時博文的獨子時元洲,一個是他的關門弟子林楠——時太傅的本事還需要懷疑嗎?
是以時元洲有意開辦書院之事才不過略略透了些口風,立刻便有無數人聞風而來,時府的門檻都差點被人踏平,連襁褓的嬰兒都要抱來佔個名額先……
不過這些卻都是后話,此時此刻,引發這一切的,狀元及第風光無限的林郎,正被丫頭們圍着細心打扮,準備進宮赴宴。
聽着丫頭們嘰嘰喳喳興奮的說話,林楠心中頗為遺憾——在林如海的強力鎮壓下,他雖然狀元及第,可依舊沒能順利升級為“老爺”,自然也就看不到他爹被人成為“林老太爺”時的難看嘴臉了,實在是可惜啊可惜!
打扮好了去辭林如海,林如海一會也要進宮,瓊林宴上,新登科的進士們才是主角,堂堂的朝廷大員們,倒都淪為了陪客。
因一甲的進士立時就會授官,林如海少不得交代幾句:“若你沒寫那半篇《六國論》,說不定有人會以你年紀小,又只懂詩詞為名,將你一直拘在翰林院裏——說實話,那地方清閑又清貴,獃著也不錯,只不過沒有外放自在。你自己先想好,若是想呆在那兒,我設法給你謀個好位置,若是不想,就隨便在哪兒看看書練練字,混上半年,等我把你調出來。”
林楠爽快應了,笑嘻嘻的出門,坐上馬車。
一路戰戰兢兢到了宮門前,林楠才鬆了口氣——昨兒的打馬遊街,實在是太嚇人了!被人裝扮的像個小丑一樣也就算了,街上那人山人海的瘋狂架勢,實在讓人……難怪古代有看殺衛玠的事情發生,也虧得在他左右的司鴻海和顏逸居然還一臉陶醉相。
到了地方,才知道他是來的最晚的一個,下車被圍着好一陣寒暄,好容易才走到隊伍最前面,正和身後幾人笑着閑話,忽然感覺身後有些異樣,一回頭,便看見那人牽着馬,站在一株合歡樹下,靜靜看着他,於是乎,周圍嘈雜的聲音在一瞬間褪的乾乾淨淨,只剩下心臟忽然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
那人神色看起來很疲憊,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人黑了很多,也瘦了很多,於是顯得雙眉更加濃郁,顯得鼻樑更加高挺,顯得雙唇更加鋒利,也顯得那雙眼,充滿了魔力似得,能攥住人的心臟。
只是一眼、一瞬,便恍若千年。
幾個月的離別,重逢后的一眼,讓林楠再清楚不過的認識到,他的確是淪陷了……
他不再是前世那塊永遠也捂不熱的石頭,他很幸運的在這個世上,依舊遇上了一個肯將他放在胸口溫暖的人。
不知道是從客棧里,那人伸出手指按住他將要拋棄的芭蕉圖開始,還是從郊外那人伸手摘下他發上的一根枯草開始,那個人就一直在用最合適的姿勢,最恰當的距離,在他心中刻下最深的印記,一次又一次。終於那個人的影子在他心中一點一點變得深刻而清晰,終於在這一眼,將他裹着的重重的殼,一擊而碎。
他忽然覺得鼻子有些酸楚,有想要流淚的感覺。
然後他看見那個人甩手將韁繩扔在一邊,大步走了過來,眉頭皺的緊緊的,嘴唇抿的緊緊的,很是不悅的模樣,停在他身前:“阿楠!”
林楠剛拱手,還沒來得及開口叫“三殿下”,就被李資一把拉住手腕,沉聲道:“跟我過來!”
他的手抓的很緊,走的很快,林楠也不知道是自己哪兒招他了,還是他自己哪根筋不對,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就拉拉扯扯,且對他的態度竟是前所未有的惡劣,不由暗自咬牙——好容易才確定自己的心思,還想着要好生籌劃日後呢,居然就這樣對他,實在是、實在是……欺人太甚!
是以被李資拖着走了一段路,尚在一眾進士的視線中,林楠便掙開他的手停下,理了理衣襟,不卑不亢道:“三殿下有話就說吧,學生還等着進宮呢!”
李資看了眼四周,雖在眾目睽睽之下,距離卻遠,應該沒人能聽得到兩人的談話,於是拉着林楠微微側身,背對眾人,低聲道:“你信里說的打老鼠,是什麼意思?”
林楠訝然道:“殿下在這裏等我,就是為了問這個?”
李資冷哼道:“不然你以為我丟下一切,日夜兼程的趕回京是為了什麼?”
他在河道上來回的跑,是以信收到的不是很及時,不過幸好還是趕上了,終於在林楠進宮之前截住了他。
繼續追問道:“你是不是要動鹽商?”
林楠唔了一聲,不吭氣。
李資怒道:“你不要命了!鹽商這一塊兒,連林大人都沒法子,不過是看的略緊了些,就差點賠了你一條命進去!你都差點死過一次了,還不知道教訓嗎?不許去!”
林楠冷哼道:“你可以動河工,我為何就不能動鹽商?”
李資強忍怒氣,斥道:“這能一樣嗎?我好歹是皇子,他們若敢動我,就是謀反,誅九族的,哪怕做的再乾淨,事後也要受牽累,可是你……若是你把他們逼急了,他們未必就會顧忌林大人!你不要以為林大人殺了一批鹽商,他們就真的那麼好對付,當初是因為有你的事兒在先,林大人要動的又不是所有鹽商的利益,才沒有激起大的反應,否則勝負難料……你別胡鬧了好嗎?”
林楠冷着臉不說話——怎的你做的就是大事、好事,我做就是胡鬧?
李資見狀,心中莫名心虛,語氣緩了下來道:“聽我一句吧!河道和鹽政不同,便是我,也沒想過就能將河道上整治好,不過是用皇子的身份壓着他們,好歹修一段能過得去的河堤出來,怎的也能頂幾年用。可是鹽商不同,林大人不是殺過一批嗎?下一批還不是立刻就冒了出來,鹽稅上也沒見他們多繳一分,私鹽也沒見少賣一錢……真想要鹽政上一清如水,連父皇都不敢想呢!”
聲音越說越沒氣勢,到最後甚至帶上了幾分央求:“你就聽我這一次,你和林大人好容易從那攤渾水裏脫身,就別再蹚進去了好嗎?先好生在翰林院獃著,等我騰出手來收拾他們的時候,一定帶你一起……”
林楠淡淡打斷道:“你說要去動河工的時候,我有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李資急道:“這怎麼一樣?”
林楠冷哼道:“有什麼不一樣?我信你可以收服河工,你為何就不信我有法子對方鹽商?”
李資噎了噎,又解釋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希望你能從長計議,你等我先理清了河工,再一起去……”
林楠又不吭氣了。
李資了解他的性格,這種模樣就是“懶得聽你說,你管我的?”,正要繼續努力,便見成三子小跑過來,道:“那邊催林大爺過去呢,時辰到了!”
李資不耐煩道:“讓他們等着!”
成三子為難道:“可是陛下還在等着您呢!再不去怕說不過去了……”
林楠道:“殿下快走吧,別讓陛下等急了,學生也該進去了,還要先去學規矩呢!”
李資見林楠一副想要快點甩脫他的模樣,氣的只咬牙,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但待會的宴會我會過去——不管你打什麼主意,除了翰林院,你哪兒也別想去!”
林楠怒瞪了李資一眼,冷哼道:“隨便你!”
拂袖而去。
成三子看着李資盯着林楠的背影生悶氣,不由道:“林大爺向來都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您就不能軟乎一點嗎?”
李資怒道:“若由着他的性子來,遲早把自己的命都玩兒丟了,我軟乎給誰看?”
從第一眼看見他在長街上殺馬開始,就從未見過他愛惜過自己一星半點兒——他難道就不知道身邊的人見了,會擔心會心疼會心酸嗎?
成三子不吭氣了,李資注視着林楠回到隊伍,向周圍的微笑着告罪,而後跟在內官的身後進宮。
直到最後一個進士的背影都消失,李資才上馬朝另一處宮門趕去。
幾乎在林楠進宮的同一時刻,林如海正冷眼看着面前幾乎要縮成一團的林成,林成渾身直冒冷汗,縮着脖子吭吭哧哧的解釋:“大、大爺說,一定要這個時候才能交給老爺您……小的,小的實在是不敢不聽……”
林如海冷着臉盯了他一陣,才低頭將厚厚的信封拆開,越看臉越黑,恨的一拍桌子,咬牙罵道:“小兔崽子!一天不給老子惹事,就渾身不舒坦是不是!”
一時間,產生了和那幫被林楠的詩詞迷得五迷三道的讀書人一樣的想法:若是會試、殿試能再多來幾次就好了……沒見把那小兔崽子關起來讀書的這幾個月,他的日子過得有多清凈多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