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用心良苦
白家藥鋪里,戒尺拍打手心的聲音十分響亮。白蘇死死咬住牙關,痛,她卻不想叫出聲來。
“爹——蘇兒也是好心,況且她記着藥方子,不然也不會給客人開出來。”白芷看着白蘇瞬間紅腫起來的手,心疼極了。
“她是僥倖記對了!若是記錯了,病人那邊如何交代?!”白璟越想越氣,他的手上又加大了勁兒,“醫術不夠就想治病救人,這根本是害人!為父不是沒說過,為父一直都在跟你們強調!”
白蘇噗通一生跪了下來,“爹,蘇兒知錯了。”
白蘇一跪下,白璟登時就心疼起來,他猛地摔了戒尺,長嘆一口氣。“以後我不准你再進藥鋪子一步,回你的房間!”
白蘇跪地不起,她低着頭,淚珠子已經掉到地上綻開了花。“爹,你打我罵我教訓我,我都受着。唯獨這個,蘇兒不能接受。”
“你要氣死我!”白璟的鬍鬚都一顫一顫起來,他趕緊撫着胸口,給自己順氣。
“爹,我替白蘇答應了,我這就帶她回房去。”白芷怕父親再度爆發,想先消了父親的火氣,以後的事兒以後再商量。她過去想扶起白蘇,白蘇卻還是跪在原地,一動不動。白芷也急了,但她也知道白蘇就是這個性子,她認準的東西,誰都別想讓她放手。白芷常常覺得,他們三個孩子,大哥白斂跟小妹白蘇都是犟脾氣,兩個人像極了父親。因為白璟心裏頭也有自己認準的理兒,那就是懸壺濟世,救人醫人斷斷不能害人。
“我想不明白,我從五歲開始就想不明白,為什麼哥哥姐姐都可以學習醫術,唯獨我不可以?!爹,我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是不是白家的人?!”
白璟氣得忍不住揚起右手,然而,他根本下不去手,只是火氣一時旺了起來。末了,他無力地垂下手臂,轉身走出藥鋪,落寞的背影留下低沉的一句:“十八年前,我究竟造了什麼孽。”
白蘇的眼淚決堤出來,她體會不到白璟這句話中深深的痛苦和無奈,她以為白璟是後悔生下了她這個不孝的女兒。
白家的高牆裏,白璟、孫蘭芝和如玉一致對當年的事情守口如瓶。白斂當時不過四歲,幼年的記憶也不甚清晰,他只記得他們一家輾轉了很久,才來到戊庸這個新家。他們兄妹三人,對十八年前那一碗血藥引發的家變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曾經位至正三品,是太醫院的副提點。他們也不知道,父親立誓不要回去的京城,恰是他最魂牽夢縈的故鄉。
“蘇兒,聽姐姐話,咱們先出去好不好?”白芷還是用力將失神的白蘇拉了起來,她替白蘇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又理了理她的衣襟。
“白蘇——”慕天華放不下心,還是回到了藥鋪,沒想到一到門口就看到了這麼狼狽的場面。他見白蘇獨自受着苦,心裏莫名一陣揪痛。
“白老爺,方子是我執意讓白蘇開的,您不要怪罪她。”慕天華攔住了剛離開藥鋪的白璟。
“這是白家的家事,慕公子你不要管。”白璟擺擺手,他不想聽旁人為白蘇開脫,也未顧什麼禮節,徑直走開了。
慕天華嘆了口氣,他走進藥鋪,立在白蘇跟前,滿心都是愧疚,“抱歉——”如果不是他自作聰明,非要假裝丟了藥包,白蘇也不會遭遇這樣的事情。慕天華越想越氣自己。
白蘇的手心已經滴出血來,慕天華忍不住想伸手去牽她的手,卻被白蘇輕輕一避,躲開了。
“慕公子,就如我爹說的,這是我們家的家事。”白蘇冷冷的,不給慕天華留一絲情面。
“蘇兒,我帶你去清洗一下。慕公子,你還是先回去吧。”白芷說著,就扶着白蘇,兩個人一道繞出了藥鋪。
慕天華望着白蘇堅忍的背影,心中漾過一絲道不明的情愫。他想起他小的時候,尤其對兵法韜略感興趣。而他的父親——慕老爺卻見不得他讀兵書。那時候,戒尺就是每天的夥伴。但凡他父親抓到他偷看兵書,都會狠狠抽他的手板,直到抽打出血。他比誰都明白,那戒尺打在手上,疼的卻是心。就好像自己的父親不希望自己優秀,非要自己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
煎藥的屋子裏有乾淨的水,白芷跟白蘇進去后,青之看到白蘇血淋淋的手嚇了一大跳。
“二小姐,這是怎麼了?”
“青之,藥鋪子沒人看着了,你去瞅瞅。”白芷給白蘇拉來一個木椅子,又打發青之去忙了。
青之也不敢繼續問下去,他很聽白芷的話,這會兒就繞去藥鋪了。
“妹妹你這是何苦,非要當面跟爹作對。你若是一時順了他,其餘的事情往後也不是不能商量。”白芷拿了乾淨的方巾,蘸了清水,細緻地為白蘇擦起傷口。
“姐姐,你說——”白蘇的目光直愣愣的,手上痛得厲害卻也不叫疼,“爹是不是因為我是庶女,所以處處不想我好——”
“胡說什麼!”白芷急了,“爹哪裏不疼你?我瞧着咱們兄妹三個,爹最疼你!”
“他為什麼只對我這麼凶,為什麼不讓我學習白家的醫術……”
“他嚴苛,說明他是真心為你好。你看他什麼時候說過要給我找好人家這種話?還不是從小都對着你和如玉姨娘念叨着?”白芷從眾多的藥罐子中挑出了跌打藥酒,給白蘇灑在了手上。
一陣鑽心的痛襲擊過來,白蘇終於渾身一抖,“疼——”
白芷用白布條纏住了白蘇的手掌,心裏也難受着,“妹妹,你就聽姐姐的,這些天別進藥鋪了。”
白蘇理解白芷的用心,她只好點了點頭。若說這個家裏,白蘇這犟脾氣能被誰制住,那就只有她姐姐白芷了。兩個姐妹非一母所出,小時候卻同起同住,就跟兩個用膠條黏在一塊兒的小人兒一樣。別人家嫡庶的鬥爭如火如荼,到了她倆這兒,萬事消停。為了這個,鄰里不少人都羨慕白老爺有福氣,有賢惠的正房太太,有達禮的漂亮妾室,還有兩個貼心貼肺的好閨女。
青之拐到藥鋪,看到慕天華還在鋪子裏頭,“慕公子還沒走呢?”
“我瞧藥鋪沒人看着,就留了一會兒。”慕天華笑笑,有些勉強,他心裏頭滿登登的都是白蘇。
青之趕緊謝了,“慕公子真是好人,青之從不看錯人。”
“你們二小姐怎麼樣了?你見到她了嗎?”慕天華十分關心,也毫不掩飾自己的關心。
青之嘆了口氣,悠悠道,“方才進屋包紮去了,眼見着都是血。我雖沒見着怎麼回事,但猜也猜得出。必是師父又發起狠來,訓斥二小姐了。”
慕天華點了點頭,“白老爺對自己的女兒如此嚴厲。”
“不止不止。”青之伸出手指搖了搖,“但凡跟醫術扯上邊的事兒,師父的原則強硬着呢。”
“怪不得人們都說,能把人從閻王殿邊上拉回來的,整個戊庸就只有白老爺了。”
青之想起他的葯還在爐膛上煮着,立刻着急了起來,“慕公子,能不能勞煩您去幫我看看火候?”
“嗯?”慕天華愣了一愣,他長這麼大,一應的起居都有小廝照顧,他還真沒燒過柴火。看看火候是什麼意思,火候能吃嗎?
“拜託了拜託了,而且白蘇也在裏頭呢。”青之的腦筋又飛速轉了起來,他笑得意味深長,推着慕天華就讓他往裏走。
“可——”慕天華想說明情況,轉念又一想進去能見到白蘇,他又改口答應了下來。為了不讓白蘇覺得他太粘人,慕天華裝作一副被青之勉強的樣子,忐忑地踱進了煎藥的廚房。
葯廚裏頭飄散着濃郁的葯湯味道,就連四面的泥牆都因為常年浸泡在葯的味道中呈現出一種暗色。文火慢熬的砂鍋裏頭,咕嚕咕嚕地響着水聲,一股股白氣騰升而起,襯得這屋子十分幽幽。
“你又來做什麼?”白蘇的問話毫不客氣,她捂着手傷站了起來。
“青之兄弟叫我來看着火候。”慕天華依舊笑着,笑容溫溫的,十分和氣。他四下打量着葯廚,看着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自然攀談道,“這屋子裏,草藥味雖重,聞起來卻十分舒服。”
白芷見他進來了,琢磨着自己再呆下去就成妨礙了,於是叮囑了白蘇兩句,她就去幫青之的忙了。
白蘇依舊不領情,縱然慕天華怎麼自來熟,她都不想多說一句話。
慕天華拉過來一個矮凳,坐在了白蘇的旁邊,兩個人一高一矮,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若是注意到慕天華真摯的目光,就會覺得這樣的場面,十分溫馨。
“我爹不喜歡我學習兵法,不喜歡我屬文論事,一味的讓我學畫作詩,讓我附庸風雅。”
葯廚雖小而閉塞,慕天華的目光卻似乎能投向遠方,“今年,我偷偷去鄉里投了名,準備參加鄉試,郡試,如果可以,我想參加天子跟前的殿試。家國天下,我想有自己的作為。這事情,我瞞着家裏人,因為一旦被我爹知道了,打斷我的腿都是有可能的。他常說,人在仕途,有的只是無奈。他自己或許經受過仕途的腥風血雨,卻要來左右我的決定和我的人生。人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走,對未來也就毫無任何期待可言了。”
白蘇全然未想到慕天華會敞開心扉對她訴說這種事情。
惺惺相惜的感受都是雙向的,慕天華迎着白蘇深沉的目光,反而笑得明朗,他就像大哥哥一樣拍了拍白蘇的肩膀,“所以白蘇,你不是一個人。”
或許以後,我會陪着你。這樣的路上,你還有我。
白蘇怔怔看着他的笑,就像看到了雪化雲開的背後,那抹燦然不過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