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 選擇
蘇宓眾人離開了夢界。
在她離開的那一刻，彷彿看到了夢界鑄起了牢不可破的銅牆鐵壁，那裏的迷煙霧氣濃厚得讓她再也瞧不清裏面的任何東西。
洞穴里的影壁再沒有影子浮動，取替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蘇宓的假肉身還躺在地上，她麻利地回到肉身里，然後二話不說接過已經失力的喬天離，用自己的身體支撐着他。
走出砸石通道，外面的天已經黑了，蘇宓建議找個山洞留宿一夜，喬雪寧卻執意要走出去。
月明星稀，只是在深山裏，一棵參天大樹就可以遮蔽了天上的月光。在幽暗中摸索了大約兩個小時，才找到停靠在盤山公路一側的越野車。
喬雪寧開車，蘇宓則在後座照顧着兩位傷員。葡蹄道長已經完全失去知覺，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着，蘇宓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他臉上手上的傷口，心中無限唏噓。
她想起喬天離說過的那句話，“似夢和葡蹄道長共存過這幾日已經足夠了。”她不知道在那幾日裏他們經歷了什麼，但從他們兩人最後一刻的情形看來，那應該是最美的故事。
似夢死了，她一開始只是為了阻止如夢而接近葡蹄道長，後來卻為如夢挨了喬雪寧一劍，又為救葡蹄道長受了如夢的鋼刀。她似乎一直沒有為自己考慮，而是拚命地在為他人着想，對於一個這麼有情有義的夢妖，蘇宓只有敬佩。
“葡蹄道長。你一定要活下來才行啊，不要讓似夢白白犧牲。”蘇宓看着那張沒有一寸肌膚是完好的葡蹄道長，輕聲說道。
一個沉重的腦袋落在了蘇宓的肩膀上，轉頭看。喬天離雖然也是狼狽不堪，但臉上居然還掛着淺笑。
如果不經歷這一次，蘇宓還不知道喬天離在自己心中已經佔據了那麼重的分量。她一度以為喬天離凶多吉少，甚至以為再見他的時候便只能是兩鬼相見，所以在看到他還活着，還能撐着傷痛與自己說話的時候，蘇宓高興得無以言表。
她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喬天離的睡臉，心道：“好好睡吧，自從遇到我后。你就再沒有安心過。睡飽了睡足了，我們再來面對那些煩人的問題。”
剛剛過去的事情在蘇宓看來，是一次玄之又玄的奇怪對話，也是一場德怨愛恨之間的選擇。
當似夢化煙而去的時候，如夢整個人幾乎癲狂了。
她流下了心痛絕望的淚水，在這個沒有天沒有底的虛空之境，一股強大的怨氣如同天邊烏雲壓頂而來。所有的夢妖抵擋不住這樣可怕的力量，瑟瑟發抖地抱成一團。
如夢揮起她那雙厲害的大翅鋼刀惡狠狠地架在葡蹄道長的脖子間，兇殘道：“死道士！你何時修來的福氣，竟然可以讓似夢為你而死？！我要你一命賠一命！”
“隨便吧。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不分青紅皂白誤傷了你。害死秦晉泓，連累了似夢。你恨我，要殺我，是正常的，葡蹄悉聽尊便。”葡蹄道長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刀疤臉依然可以看出他的表情——如同死灰般絕望。
“葡蹄，你不能死！似夢她是用她自己的命來救你的，你沒聽到她最後的話嗎？要你好好活着！”蘇宓臉色一緊，急忙勸服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到今天才算是動這句話的含義。蘇宓。你告訴我，生與死難道真的有區別嗎？”
蘇宓突然奇怪地看了喬天離一眼，他曾經說可以為自己而死。而自己卻希望他好好活着。只是活着和死去真的有區別嗎？她並沒有認真的去思考這個問題，只是在這一刻，她即便沒有認真地去思考，心中也有一個堅定的答案。她大聲道：“有！活着就是希望，活下去的人身上背負着死去的人的願望，如果你不活得更好，你便愧對為你犧牲的人。”
“是這樣嗎？哪怕再也不能相見，也要背着那什麼可笑的願望孤獨地活下去？”喬天離突然自嘲似的接了一句話，眼睛停留在蘇宓身上。
“哈哈哈，你們以為就你們愛過嗎？你們覺得在臨死前討論生死話題就能看破生死嗎？我活了一千年，都沒有看破生死，你們在我面前假裝什麼看頭？！”如夢的鋼刀一點一點地切進葡蹄道長的脖子，她笑得是那麼張狂，那麼痴顛。
見如夢的大翅鋼刀越切越深，葡蹄道長脖子上的血不斷冒出，喬天離轉向喬雪寧想叫她出手相助。而喬雪寧自從似夢挨了她一劍之後，便一直是一個看客的身份默默地看着事情變化，不言不語。
“老姐！”喬天離焦急喊道：“無論如何，一定要救葡蹄道長！”
“一定要救他的話，那便只能——”喬雪寧身形一動，出現在了她的伏魔劍旁邊，她手執伏魔劍，劍尖指着如夢的後背，接著說：“殺了你！”
如夢停下了她緩慢的動作，一個誇張的笑容使得她的臉龐變得越來越猙獰，她道：“很好，很好！哈哈哈！終於都等到你出手了！”
大翅鋼刀離開了葡蹄道長的脖子，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看起來並無大礙。
喬雪寧冷聲道：“看得出你也是一心求死，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她口咬伏魔劍劍柄，雙手快速結印，一個綠色結界將她們二人包了起來。
蘇宓沒料到喬雪寧會這麼快就動手，而更讓她驚訝的是喬雪寧的結界，這看起來就像一片古老的森林，雖然看不到樹葉顫動，但能聽到那樹葉摩挲的沙沙聲，雖然看不到錯根盤纏。但卻反覆能聽到古樹精的呢喃。
“你姐姐的結界好奇怪！”
“我這是第二次看她打開這個結界，看來她是下了決心要殺死如夢。”喬天離眉頭微鎖，顯然他並不支持喬雪寧動手殺了如夢。
看不清結界裏的情況，只是偶爾聽到幾句因吃痛而喊出的聲音。或者刀尖相接的金屬聲，還有就是喬雪寧和如夢互相嘲諷的對話。
蘇宓焦慮不已，她一邊照顧着兩個受傷的男人，一邊又解開了自己的結界，將夢妖們都統統放了出來。
幻夢妖魅們湊在了一起，好似在商量着什麼對策，不多久后，那個先前提出要送蘇宓眾人離開的那個夢妖走了過來。她雖然也是一副十六歲少女的模樣，但眼神里卻多了許多成熟為重。她微微欠身，道：“諸位好。我是北安夢界的執事長老無夢，我想和各位商量一件事。”
“長老請說。”喬天離掙扎着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
“首先感謝喬家熱心幫忙，如果沒有喬掌事人的凈化咒，我們也無法掙脫如夢的惡念控制。”無夢面帶微笑，她那一雙祥和平靜的眸子讓喬天離頓時感覺心靜了許多。
他道：“是小子給各位惹麻煩了。”
無夢搖頭，“非也，我們是真心感謝喬先生，你一心想幫助如夢。這個我感受到了。只是，這裏是我們的地方，如夢雖然有過錯，但終究也是我們的夢界的長老之一，我想請求喬家不要干涉夢界的事務。”
喬天離面露難色，他看了一眼那個老森林結界，道：“現在是我們掌事人在裏面和如夢交手，而這個結界，小子並沒有能力可以破解。”
“理解。只要喬家同意將如夢交回給我們。我自然有辦法將她帶出來。”
“如此甚好！只是，長老。小子知道幻夢妖魅的靈力很強大，還請長老不要誤傷我姐姐。”喬天離誠懇地看着無夢長老。
無夢淡淡一笑，退身離開。回到夢妖中間。
如果說幻夢妖魅什麼力量最神奇，那便是她們安撫人心的力量，一個美夢可以讓你一夜欣喜，這個只是喬天離以前的認識。
當幻夢妖魅們款款飛到半空中，在喬雪寧的結界外圍成兩圈，只聽到神秘的古老之音，和浮動在空氣中的幽幽銀光。蘇宓和喬天離還沒看明白的時候，突然老森林結界砰的一下爆破了，強烈的氣流震得所有夢妖跌落在地上。
喬雪寧和如夢都摔在了地上，前者臉上挂彩，後者則被削去了半片翅膀。
“你想求死，我欲殺你，但為何到最後關頭卻有拚死掙扎？”喬雪寧站了起來，一抹臉上的血跡，冷笑着說。
“遇到對手了，怎麼也要壯烈點。”如夢的鋼翅收了起來，她恢復了一個普通夢妖的模樣。“在似夢死的那一刻，我確實想求死，但剛剛聽到了夢界的詩謠，我才醒悟過來，死在你的劍下並不能幫我解決問題。”
如夢緩緩走向她的同伴，道：“你們都說我錯了，但我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我以為愛上一個人就想與他相守是天經地義，我以為幫死去的姐妹報仇是理所當然。我不想這麼不明不白死去，我不想白活這一千年……所以，在我坦然赴死之前，長老，請你告訴我我到底錯在哪裏了！”
如夢重重地跪在了無夢長老跟前。
“世上本無對錯，人會有對錯之分，只是因為人心中有了一把稱，這把稱在量度着事情的發展是否心中之願。是，怎覺得對，不是，則判為錯。”無夢抬手輕撫着如夢的頭頂。
她接著說：“當初你是心急錯亂，才會被惡念侵佔，如今你能反思，追尋根源，則說明惡念已去。”
“可是，晉泓死了，似夢也死了，他們都是因為我才會喪命的，難道我可以從此當作無事一般繼續活着嗎？”如夢抬頭，她眼裏泛着淚光。
“不如我們問一問大家的意見？”
“你是說動用夢界的懲處？”如夢睜大眼睛，有些惶恐。
無夢點頭，又道：“今天還有貴賓在場，我們亦可聽他們的想法。喬家傳人，請問你們覺得如夢之罪，當死么？”
“該。”
“不該。”
“請問這位陰界的朋友？”
“不該。”
“請問凡人道長？”
“放了她吧……”
“你們呢？”無夢微微側過臉，目光正直而清澈。
眾夢妖齊道：“如夢能醒悟，罪不足死。”
“大家心中的稱其實都差不錯，這個獲得大部分人認可的度事之稱，我們可當作理。如夢，我以執事長老的名義，決定對你執行清除記憶懲罰，你意下如何？”
如夢起身，目光已經恢復平和溫柔，道：“如夢領罰。但是，如夢有個請求，我想在受罰之前，送他們每人一個夢。”
“現實中有些選擇是無奈所逼，在夢中得願，也是美事一樁。”如夢淺笑而道，目光落在了蘇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