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6章 啟航(正文完結)
艾倫·卡沃沉默得太久,讓原本理直氣壯的娜里亞都不敢出聲。泰絲也只敢縮在樓上的角落裏偷看,還小心翼翼地捂住了娜娜的嘴。
可艾倫是真的無話可說。他的女兒已經向那個混蛋求了婚,而那個混蛋也確確實實身不由己,他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他原本都已經不打算向娜里亞求婚了……
所以娜里亞向他求了婚,就像她自己之前說的那樣。
……他還是很想剝了埃德·辛格爾的皮。
最後,還是伊斯受不了那凝固般的空氣,硬着頭皮打破了屋子裏的一片死寂。
“要不,”他小聲說,“我們來商量一下婚禮?”
如果埃德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消失,婚禮當然是越快越好。
然後艾倫把陰沉沉的視線轉向了伊斯。
“或者,”他說,“我們也可以先來商量一下你的問題。”
伊斯呆了呆,心中升起點不妙的預感。
他剛想說“我沒有任何問題”,艾倫又開了口。
“斯科特在哪兒?”他問。
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轉向伊斯。
引火燒身的伊斯臉青了又白。他很想硬邦邦回一聲“不是已經死得連灰都不剩了嗎?”,或者煽情一點的“他無處不在”……可他說不出口。
他也知道他們必然會有懷疑——斯科特就這麼消失了,而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可他也是真的哭不出來。
“……這裏。”他鬱悶地指指自己的頭,“在我的靈魂之境。”
埃德張大嘴,又閉上,滿臉驚奇——居然還有這種辦法!
艾倫頭痛欲裂:“你知道……”
“他已經死了。”伊斯迅速打斷他,“我知道。可這一點靈魂,是自己落到我手心的!”
從那浩蕩的、融為一體的靈魂之力中落下,是補償,是獎勵,或是斯科特自己的意願,他不在乎,他或許只能永遠在他的靈魂之海中沉睡,他也不在乎。總之,他抓住了,就絕不可能再放手。
只要他在那裏……他就永遠不會是獨自一個。
艾倫沉默良久,疲憊地嘆了口氣。
“你腦子裏,”他說,“不是還有個什麼契約嗎?”
“那是……與安克蘭的契約。”埃德弱弱地開口。
朋友挺身而出為他分擔了艾倫的怒火,他也不能一直縮在一邊。
“那應該是安克蘭的……另一種準備。”他說,“我想,即使我們失敗了了,他也能以另一種方式達到他的目的。我想讓他解除契約,可他說,等某一天伊斯想起契約的內容,自己想要解除,自然就能解除。”
這件事他之前就已經告訴了伊斯。他們商量來商量去,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別的辦法。埃德那時還想再看看那個契約,被伊斯十分警惕地拒絕了。
他還以為那是出於本能的警惕,就像以前一樣,結果……
他又看了朋友一眼,眼神頗有點幽怨。
伊斯毫不心虛地瞪回去——你藏着的秘密可比我的還要大!
艾倫左右看看,抹了把臉。
他還能怎麼辦呢?
“那麼,”他說,“我們來說說……”
他頓了頓,才從牙縫裏擠出最後兩個字:
“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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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辛格爾與娜里亞·卡沃的婚禮在克利瑟斯堡舉行。
這是瓦拉最喜歡的地方,對他們每個人而言,也都有着特殊的意義。
荒廢已久的城堡在極短的時間裏裝飾一新,連麗達都從雲堡跑了回來,與從維薩城返回的女管家蒙森一起,走路帶風地將所有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條。
埃德原本並沒有想邀請太多人,可當消息傳開,他也沒辦法無視各種明示與暗示。
“想來就讓他們來嘛。”娜里亞十分淡定地說。
最終,那場婚禮盛大得超出了所有人想像,在此後的幾百年裏都被人津津樂道。
畢竟,就算是歷史上最強大的國王與王后,也不可能有一條會飛的船在半空裏狂灑着據說是另一個世界裏種出來的鮮花,更不可能騎在一條冰龍的背上環繞整個城堡飛翔,接受所有人歡呼與祝福,更更不可能有一條小小的龍為他們連唱帶跳……也為整個世界帶來了遲到的春風。
娜娜唱歌的時候泰絲的臉其實僵了一瞬——那並不是她教它的那首歌。雖然也沒人會在意,但她之前可雜七雜八教了它不少不太適合在這種時候唱的東西……
但娜娜的歌沒有歌詞,只有嗚嗚啦啦和哼哼呀呀。
雖然之後誰也沒能記住半個音節,可誰也不能否認,那是他們聽過的,最好聽的一首歌。如流水潺潺,如風聲簌簌,如鳥鳴啁啾。
如萬物生長。
其時寒風裏已有躁動的氣息,春意尚醞釀在泥土之下,可當歌聲響起,枯萎的枝頭抽出萬點新綠,瓦拉種下的玫瑰花瞬間綻放,蓬勃到喧鬧的生機歡呼着湧出城堡的高牆,漫過平原和河流,森林與群山,連推帶拉地將因為睡得太久而還有些迷糊的春之女神,拖到了正確的時間線上。
而接下來的歌,便已無需一條小小的龍來唱。
“……我想寫一首長詩。”博雷納說,“事實上,我已經有了極好的句子,也很適合吟唱,要不我……”
克里琴斯一邊歡呼一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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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長詩博雷納到底還是寫了出來,十分得意地找人四處傳唱。傳到斯頓布奇時泰絲聽得笑岔了氣,而埃德尷尬得只找條地縫鑽一鑽。
“寫得不是挺好的嘛。”娜里亞還是十分淡定。
她甚至找了人在她新開的酒館裏唱。那酒館事實上也是個冒險者們交流各種消息的地方,與從前的冒險者協會有些相似,又有許多不同。
無論如何,那首詩因此而傳到了更多的地方。而被傳唱的兩個人的生活,卻又意外地平靜下來。
“有些事,你越是不想讓人議論,就越是會有更多的人喋喋不休。”娜里亞說。
埃德覺得她的用意似乎不只是這個,但她不說的事,就是她不想讓他問的事,他當然也不會去問。
日子一天天過去。洛克堡的廢墟被改建成了圖書館,只剩半截的三重塔依舊守護着它的城市。萬泉之城在短暫的沉寂后迅速恢復了昔日的活力。即使沒有了“王城”的光環,它依然是座活力十足的港口城市,在被封了伯爵的巴爾克大人的打理下,“富過尼奧城”也未必就是做不到的事。
九趾的屍體始終沒有找到,他的藏寶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連伊斯都稍稍眼紅了一下,毫不客氣地挑走了不少他喜歡的東西;科帕斯·芬頓在第二年的秋天被博雷納抓住,死前陰森森說了句“這只是開始”,但沒人放在心上;野蠻人在博雷納各種要臉和不要臉的手段之下回到了冰原,但因為身體不再會變得虛弱,他們也走出了冰原,跟其他種族有了更多的交流;大法師塔沉迷於魔法與機械的結合,做出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些很好用,有些簡直是發瘋;那群“熱愛和平的好惡魔”倒也一直安分守己,作為使者的尼亞還時常跑到斯頓布奇混吃混喝,艾倫總是念叨着要跟他算算賬,一見到他就又忘了;精靈的貨船載着矮人開往赫特蘭德,通往其他世界的門也開始小心翼翼地被打開;兩個不同的月亮找到了自己的“相處之道”,開始一個圓一個缺地相伴於夜空之中;“花園”里的學校在許多次爭執中一點點建起……在那些讓人應接不暇的變化中,埃德卻似乎一直都沒什麼變化。
有許多事會找上他,他也不得不去做一些他並不擅長的事。他得跟許多人打交道,努力想要在自己離開之前留下一個能順利發展下去的水神神殿,找一個合適的繼承人……
可他深藍色的眼睛裏,似乎永遠都留着那點他們初見時的熱情與天真。
時間飛快地向前,有時娜里亞會滿懷希望地覺得,也許這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她所愛的人,會一直陪伴她到老。
她在因為世界重生而開始使用新曆的第四年夏天生下了威利。他們的兒子有一雙像父親一樣的深藍色眼睛,黑色頭髮卻像母親一樣卷。埃德叫他小捲毛,對他不那麼高的腦門兒十分滿意,總是愛不釋手地抱着他親了又親。
那一晚小捲毛哭起來的時候娜里亞動也沒動,埃德飛快地爬起來去看小傢伙到底是餓了還是要換尿布。她聽着他小聲嘟噥,不停地對小傢伙說著話,好像他真的聽得懂似的,忍不住微微翹起嘴角。
然後,在她恍惚又睡過去的那一小會兒,聲音消失了。
她猛地睜開眼,搖籃還在輕輕地晃動着,邊上卻已經沒了埃德的身影。
她沒有叫他的名字,沒有去尋找,只是起身走到搖籃邊,看着已不再哭泣,只是抓着自己的腳,睜大了眼睛,不知在看些什麼的小男孩兒。
她把他抱起來,坐在床邊,溫柔地搖晃着,從黑夜坐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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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消息的伊斯立刻就從遠志谷回到了斯頓布奇。
娜里亞沒哭,連眼眶都沒紅,看到他的時候還對他笑,問他:“想吃什麼?我正準備做午餐呢。”
伊斯就坐下來吃了頓午餐,又靠在廚房門邊看她忙來忙去。艾倫一手抱着小捲毛一手抱着依然沒長大的娜娜去院子裏曬太陽,出門前看了伊斯一眼,帶着一點期待……甚至懇求。
可伊斯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最後他問她:“想飛一飛嗎?”
娜里亞解開挽起的黑髮,怔怔地發著呆,不知想起了什麼,忽地一笑:“好啊。”
巨大的冰龍在秋日湛藍的天空下飛過,久已不曾見過這一幕的人們發出驚喜的叫聲,熱鬧的城市裏一片喧嘩。
冰龍向北飛,一直往北,誰也不說話。星辰漫天時它輕輕落在克利瑟斯堡的西塔樓上,娜里亞從它背上跳下來,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舉目四望。
婚禮那一晚這裏幾乎放了足足一晚的焰火,而此刻四野寂寂,只有維因茲的河水靜靜流淌。
她跳上石牆,在塔樓邊坐了下來,很快,變回人形的伊斯坐到了她身邊。
娜里亞側頭看他。他是真的沒有一點變化,這樣看上去,甚至還是個少年的模樣。
再過幾年,她看起來大概就像他母親了。
她默默地想着,有點想笑,眼淚卻流了出來。
伊斯伸手讓她靠在自己肩頭,並不開口安慰,只是陪着她,直到她不再哭泣也沒有放開。
風很快就吹乾了臉頰,娜里亞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們以前也在這坐過。”她說,“就是……那個傢伙說他要去當牧師的那一晚。”
伊斯低低地應了一聲。
娜里亞在他肩頭蹭掉又自己跑出來的一點眼淚,罵道:“那個混蛋!蠢貨!騙子!……”
她罵不出更多了,而伊斯用更大的聲音應了一聲:“嗯!”
娜里亞笑起來,自己坐直,無意識地轉着手上的戒指。
伊斯親手做的精金戒指,樣式是她從埃德畫出來的二十多款里挑的,很簡單的素麵指環,內側刻着他們的名字,外側有小小的一處,有一片細細的、極精緻的刻痕,像水滴,又像龍鱗,分開看只是一點小裝飾,兩枚戒指合在一起,拼出的圖案卻像一對翅膀,也像一顆心。
“說吧,”她說,“你們之前商量了什麼?”
伊斯飛快地看她一眼,有些猶豫,但既然早就被看穿,他也只能開口:“也許……有個辦法能把他弄回來。”
雖然那並不是他們商量出的結果,而是他自己的決定。
“‘也許’,”娜里亞重複,“有危險嗎?”
伊斯搖頭:“你知道,獨角獸號想駛進虛無之海,他們這幾年一直在折騰這個。傳送門只能通往已知的世界,可更多的世界是未知的,需要去尋找,去探索。埃德說,他可能被扔到任何時間,任何世界,但安克蘭也說過,如果他完成了任務,又能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不違背時間的規則,也不是不能回來……雖然希望不是很大,而且即使回來也不確定能待多久,但總是……”
總是,好過無望的等待。
“所以,”娜里亞說,“你要去找他?”
伊斯點頭。
“所以,”娜里亞嘆息,“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伊斯立刻搖頭。
“不是現在!”他急切地解釋,“天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飛出去的法子,也許……”
“也許,你能陪我更久,可是,這樣一來,等你把他找回來,我大概都老死了。”娜里亞實事求是地說。
伊斯怏怏地閉嘴。
他不喜歡等待。他與埃德還有那隻銀鳥的聯繫,他是真的覺得,也許能很快找到他……可娜里亞說的也沒錯。
埃德或許還能活很久,但娜里亞不能。人類的生命……那麼短暫,像一陣風從樹梢吹過。
娜里亞看着他沮喪為難又失落的樣子,笑出聲來。
“那就去吧。”她說。
伊斯驚訝地看她。
“去揚帆起航,在星海之間。”娜里亞向他微笑,“但不要為我,不要為埃德……不要只是為我們,也為你自己,去探索無盡的世界,去觸摸那些我摸不到的星星,去看那些我看不到的風景……伊斯,你能飛得更遠,就該飛得更遠。”
而我會在這裏等待,無論你們何時歸來,總有一盞燈,永遠為你們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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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曆十二年三月十九日,曾經的洛克堡,如今的萬泉圖書館,從院子裏,從三重塔腳下,到山腳和整個城市,仰望天空的人,比天空裂開、火焰漫天的那一晚還要多上無數倍。
在無數雙眼睛熱切的注視中,線條優雅的三桅船展開銀色雙翼,整個船身籠罩在紡錘形的光罩中,向著浩瀚星海揚帆而去,在沸騰的歡呼聲里越來越高,越來越快,直至如一隻銀色的利箭,一道耀眼的光,直射入群星之間。
新的旅程,於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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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去之後,娜里亞仍在三重塔下站了很久。
那條船帶走了伊斯和娜娜,也帶走了泰絲和諾威。即使已經成為魔像,諾威與安克蘭之間的關係,一直都被人或明或暗地猜疑着,忌憚着……或許在星空之中,他們能像從前那樣自由自在地冒險。
手指被拽了拽,娜里亞低頭看着已經六歲的威利。男孩兒睜着一雙藍到發黑,盛滿星光的眼睛,一臉期待地問她:“我想到一個新故事,你要聽嗎?”
他察覺到了她的失落。
娜里亞笑了起來——她也有,自己的冒險。
“當然。”她回答,牽着他的手,慢慢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