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4章 如常
太陽升起來了,像最平常的每一天。它並沒有瞬間帶走冬日的寒冷,讓綠意從每一個人眼前直鋪到天際——它並沒有展現出這樣的奇迹。
可它升起來了,像最平常的每一天。
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安心。
許多城市都陷在歡呼之中,可其實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只是被要求躲藏在自己家中,或被帶到了更安全的地方,而當黑夜過去,太陽升起,他們走出家門,只覺一切如常。
他們不知道這樣的“如常”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可一些將永遠改變他們的生活,改變整個世界的東西,將隨着遲到的春風一起,柔柔地吹到他們身邊。
而在斯頓布奇的水神神殿裏,那些真正決定了戰局,帶來了這場勝利的人,卻個個精神不振,一幅徹夜狂歡后宿醉未醒的萎靡,與外面的一派歡騰恰成對比。
那是精力耗盡后的疲憊,也因為他們比誰都更清楚,在這場看似完美的勝利背後,他們犧牲了多少。
艾拉彌平原,為了讓惡魔的入侵對這個世界的影響降到最低,大半的戰士倒在戰場之上,許多連屍體都拼不起來;希安神殿,守衛者們十不存一,最優秀的聖職者幾乎死傷殆盡,以及……肖恩·弗雷切死了。
除了伊卡伯德之外,連埃德都不知道,肖恩把原本用來撐起屏障的力量,藏在了自己的心臟里。
那力量讓他衰老的心臟能繼續跳動,而他的生命和靈魂,則是那力量最後的保護。
可在埃德希望他將那力量交給他,交給斯科特的時候,他沒有拒絕。
他死去時臉上帶笑——他應該是在看到了他們的勝利之後才停止了呼吸。但沒人能確定,因為最後待在他身邊的伊卡伯德走了。
那牧師沉默地從或大笑,或狂吼,或痛哭流涕,或靜默無聲的戰士們身邊走過,彷彿這場勝利與他毫無關係,沒有留下一句話,也沒有回應奎因的呼喊,就那麼頭也不回地離開。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走……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尼奧城,最大的海港在黑帆海盜不計代價的攻擊之下一片狼藉,尼奧城的戰艦和護衛隊,以及大法師塔派出來保護城市的法師都損失慘重,倘若沒有虹彎島的支援,整個城市都有可能傾覆。
相比而言,博雷納那邊犧牲的人算是最少的,可野蠻人並沒有全回到冰原,他們有大半留在了卡斯丹森林裏,成為安克坦恩邊境巨大的隱患。
這些全都沉沉地壓在他們心上,但此刻,卻誰也沒有精神去面對後續的種種,連最沒心沒肺的柯瑞爾都癱着一張半死不活的臉,再沒有半分戰場上的興奮……與鬧騰。
他失去了米拉斯——他在這一晚失去了太多的同伴。
依照原本的計劃召集了這場會議巴爾克左右看看,沉默半晌,開口道:“不管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沒有任何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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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下一次聚集起來,是在十天之後。
十天,足以讓所有激烈的情緒都稍稍平復……也足以讓更多的問題冒出水面。
能來的人都親自來到了水神神殿,但也有一些依然只能使用言鏡,巴爾克稍稍佈置了一下,看起來像是每個人都坐在同一張長桌邊,只是,與原本的參與者相比,少了肖恩和伊卡伯德,多了白鴉和瑞伊。
但埃德身邊的兩個位置仍是空的,他側頭看了一眼,又默默收回視線。
他們的確是贏了,可遺留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安克蘭和莉迪亞。
他們沒死——且不提莉迪亞,即使“弄死安克蘭或許比弒神更難”已經成為幾乎所有人的共識,但他還活着,怎麼想都令人不安。
“他對這個世界沒有興趣。”
與他交談了許久的埃德開口解釋:“數千年前他對這個世界就已經失去了興趣,或者說,他對這個世界之外的無盡世界更感興趣。他只是被束縛於此,因為他的……‘父親’,和認為他欺騙了它,心心念念想要復仇的熾翼。”
那是一團亂賬。精靈的確是拿熾翼試一試能不能擺脫這個世界,自由翱翔於虛無之海,可熾翼失去了生命,甚至摧毀了整個安克蘭城,也差點徹底毀了安克蘭,只能怪它自己偷偷亂改法陣。因為最大的改變在它自己身上,連安克蘭都沒能察覺,甚至一度以為是他弄錯了什麼,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他拿一個虛影糊弄着那些精靈長老,本體的意識幾乎一直在長眠,直到熾翼開始試圖回到這個世界。
“我們的世界,在他眼裏,只是一顆已經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小小的星星。”埃德說,“而現在,捆在他身上的鎖鏈已經斷裂,也已經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他擁有一整個星海——他不會回頭的。”
更需要警惕的反而是莉迪亞。尤其是,如果她的孩子真是“神之子”……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會養育出一個怎樣的後代,實在是令人憂慮。
可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個世界,又是否還會捲土重來。
“我們會找到她的。”約克·特瑞西對此頗為樂觀。
這位年輕的大祭司在使用光之劍時因為無法承受那巨大的力量而暈死過去,醒來時一切都已經結束,感覺既欣喜又愧疚——他總覺得他本該能做得更好。所以,在這場大多數人依舊沒什麼精神的會議里,他大概算是最積極的一個。
但他也沒說錯。
最終張開的屏障與之前的,或他們計劃中的,都有所不同。它不再是一座堅實的、風都不透的高牆,虛無之海的力量能緩慢地滲入其中,然後與這個世界向外滲出的力量融合在一起,相互抵消的同時,也成為整個屏障的力量之源。
在此基礎之上,只要掌握了方法,加以一定的限制,空間反而會更加穩定。他們將能夠像千年前魔法昌盛之時一樣,打開一扇又一扇通往異世界的門,而不會對這個世界有什麼不好的影響。
星海的確浩瀚無邊,但那個被破壞的法陣,能夠連接的世界是有限的。作為一個孕婦,莉迪亞應該沒法兒跑得太遠,倒是更有可能在某個世界藏起來。
而與莉迪亞相比,另一個漏網之魚似乎並沒有那麼大的威脅,用博雷納的話來說,就是“如果他不是非得蹦躂得那麼歡,讓他跳進水裏多活幾天也沒什麼妨礙。”
科帕斯·芬頓還活着。
他在神殿被摧毀時及時逃走了,換一個人,這種時候怎麼也該先藏起來再說,他卻趁亂從柯林斯神殿裏偷走了奧斯本·克利瑟斯的屍骨。
“……誰?”約克難以置信地問。
“奧斯本·克利瑟斯。”埃德乾巴巴地回答,“上一個王朝的最後一位國王。”
“……那屍骨,有什麼特別的用處嗎?”約克警惕起來,“他畢竟也是……”
克利瑟斯家族的血脈。
“不知道。”埃德按着額角,只覺得頭痛不已,“那屍骨,連頭都沒有。”
他沒見過,但斯科特是見過的。一個簡樸的石棺里一具沒有頭的骷髏,到底能有什麼用?克利瑟斯家族的血脈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卡瑪曾是水神的聖者,可不是因為什麼亂七八糟的契約。
想到斯科特,他又偷偷看了伊斯一樣。
伊斯從一開始就魂游天外心不在焉——這幾天他一直都這樣,讓娜里亞擔心他的靈魂是不是受到了什麼傷害。可埃德覺得他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就是有事瞞着他們。
但這會兒即使察覺到他的視線,藏着自己的小秘密的伊斯也懶得回他半個眼神。
“我們會找到他的。”這回開口的是博雷納。不像約克那樣只是滿懷希望,他的語氣十分篤定。
沒人問他的信心從何而來,既然這事兒有人能解決,那簡直再好不過。
巴爾克翻着他面前的一疊紙,找出下一個問題——惡魔。
艾拉彌那一戰,最終還是有一些惡魔逃了出去,流竄到周圍的多半被特意為此而組建的巡邏隊斬殺,但有一些並未跑到人類的聚居地,而是在靠近馬里葉群山山腳的某個半獸人遺留的要塞里躲了起來,在人類的軍隊追過去時還豎起了白旗,自稱“愛好和平的好惡魔”,曼妮莎的屬下,因為沒有來得及穿過地獄之門回到地獄才留在了這個世界。它們要求一個暫時的居留之地,等待有一天能夠回到自己的故鄉,並且保證,只要能生存下去,它們絕不會傷害任何人。
當時的確有一些惡魔與自己的同族為敵,而這些惡魔也的確沒有四處破壞什麼,以及,站出來代表它們說話的,是尼亞·梅耶。
這三點,讓當時圍住了要塞的軍隊首領猶豫起來,到現在也只是圍着它們而已。
埃德覺得自己的頭又更痛了一點。尼亞那天沒待多久就跑了,他還正奇怪這一次他居然沒有得意洋洋對他們吹噓他如何在不同的勢力之間遊刃有餘,保住自己的小命的同時還幫了他們的忙之類……原來是因為這個嗎?
他與曼妮莎的交易里並不包括“保護滯留在這個世界的好惡魔”這一條,何況這些惡魔是否真有那麼“好”,現在也實在無法確定,但既然曼妮莎履行了承諾,沒有給他們添什麼別的亂子,還有尼亞在其中斡旋……暫時留着那群惡魔,應該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接下來又是一個讓他頭痛的名字——九趾。
九趾的屍體並沒有被找到,阿朵拉的也沒有。雖然當晚有許多人親眼看見冰刃從他的后心透了出去,“沒找到屍體”,就很難讓人徹底安心。
法師們還在那座島附近尋找。除了屍體,那條魔船的碎片他們也同樣很感興趣,只不過,應該還在船上的安克蘭的筆記也並沒有被找到……它很可能已經被九趾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讓埃德意外的是,獨角獸號對尋找九趾的屍體和魔船碎片都興趣缺缺。他們回到了虹彎島,似乎又有什麼新的冒險計劃。
埃德對此十分羨慕……如果可以的話,他也很想扔下眼前這些麻煩,快快樂樂地跟朋友們去進行一場單純又精彩的冒險啊!
他覺得自己已經表現得很好,但事實上,他時不時的走神,跟伊斯理所當然的心不在焉一樣,明顯到幾乎人人都能看出來。
但其他事情他可以不管,“花園”的處理他卻不得不參與。最終,在他與白鴉的堅持之下,大部分人都認同了讓“花園”成為一座法術學校,獨立於任何國家與勢力之外,任何擁有魔法天賦的人,都能在那裏學習如何控制魔法之力,然後再決定他們人生的方向。
就像小法師泰瑞記憶中的“孤舟”里所存在的那所學校一樣。
說起來有些奇怪。諸神已離去,牧師們的力量卻並未消失,埃德覺得,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或許與他們之前所認為的不太一樣——牧師的力量並非只是純粹的神賜,也源於他們的信仰。
真正的力量不在於他們信仰哪位神明,而在於他們信仰什麼。
但無論如何,神殿和聖職者們依然存在……並或許將以另一種形式長久地存在下去。
會議結束時埃德已經頭昏腦漲,他只想癱回自己的床上,或抓住伊斯把他那些不肯開口告訴他們的小秘密都挖出來,卻被奎因叫住。聖騎士氣勢洶洶地表示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當什麼聖騎士團長,這活兒最好是扔給菲利·澤里,沒等他回答就當他已經答應,自顧自地走掉了。
菲利·澤里……菲利·澤里的夢想是混吃等死。
埃德仰天長嘆——他也很想啊!
然後,尼奧城的城主又笑眯眯地湊了上來,告訴他:“您想要尋找的那家人,已經找到了。”
埃德差點就沒想起來“那家人”是哪家人,然後他反應過來,那是他託人找的那個掉進了地獄的倒霉水手的家人。
不知那個水手有沒有活下來,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能有相聚的一日。
埃德表示了感謝,然後在被更多人找上之前逃之夭夭。
他知道許多人對他有更多的期望,或更多的企圖……可他恐怕最終只會讓他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