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女

被家中小廝急匆匆從靜室拉出來的顧長柏發現自己還沒來得及選擇臉上的表情，就已經與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兒對視了。

他有點驚訝，沒想到這個醒靈丹的效果如此之快，按的記載，不是至少要昏迷七日夜方見成效嗎？這才不過一天一夜而已。早知這樣，自己就不該忙着修鍊，應該在旁邊隨時守着的，怎麼說，她也算是自己的女兒啊。

面前小姑娘的眼裏有着微微的迷茫，小小的精緻面容看上去似乎有點剛睡醒的朦朧感，正好奇地向著他看過來。

被這樣看着，顧長柏忽然有點彆扭。其實他幾乎沒有認真地打量過這個應該叫他爹爹的女孩子，十年來，他在家中的時間全都算上也絕超不過一年，縱使偶然在家裏停留較久，也幾乎都是獨自在靜室修鍊。對這個名義上的女兒，雖不是故意忽視，可最多也就是囑咐僕婦好好看待，莫要餓壞了她而已。

然而他仍然記得，那時他乍然聽到師妹煙若與人結成道侶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整個人都成了行屍走肉。他忘了自己是虛雲派被師長看重的內門弟子，忘了自己是顧家的希望，連自己這條命都要厭棄，更不要說堅持正常的修鍊了，傷心的他遠離了門派和家族，借口遊歷，把自己象件垃圾一樣丟在凡世。隨身帶的靈酒喝完了，就大壇大壇的吞咽凡間粗瀝的酒漿。

凡間，正是諸國爭雄的亂世。那時的燕國正經歷喪亂，十室九空，到處都是百姓哭號，路有餓殍，盜賊蜂起。朝代的興亡，說到底全不過是人間枯骨。

但是那又如何呢，修真者並不可過多涉足凡間事，否則將招致天譴，這個禁則是修士默守的傳統。他沒有心思，更沒有心情去改變什麼。除了有幾回，眼前的慘狀連混混噩噩中的顧長柏都看不過眼了，才勉強出手救了幾次人，而所見那些更多的人間凄苦，於他，也只能就是看過罷了。

一日，他又醉倒在荒野之上，半醉半醒間卻看得遠處似有個形狀奇特的東西，他掙扎着搖搖晃晃走過去，就看到一個被破布裹着的嬰兒，小臉被凍得紅通通的。很奇怪地，這個快凍死的孩子竟是沒有哭鬧，一雙黑亮的眼睛，正清清徹徹地望着他。

那時恰是春天將至未至，天尚寒。那個嬰孩想來已經被扔到這裏一段時間了，亂世里的孩子，命如浮萍，可這個孩子，身上卻透着一種奇異的生命力。

宿醉使他的頭昏沉沉的，那雙嬰孩的眼睛盯得他十分煩躁，顧長柏楞楞地看了那個嬰孩半天，終是走過去把它抱了起來。

懷中的孩子綿軟又脆弱，讓他紛亂的心突然地平靜了。

破爛包裹的旁邊，一株細草正努力地掙扎出第一抹碧色。他嗒然若喪的心境第一次有了短暫的清明。

他想，這天下雖然不太平，但憑着修士的身份和銀錢，為這個孩子找個收留的地方還是不難吧。

幾個月來頭一次，他沒有醒來後繼續把自己灌醉，而是抱着那個嬰孩飛了一天，才總算找到了一個看上去未受戰亂波及的小鎮，想要給孩子換上新襁褓的時候，他想起儲物袋中還有測靈盤，便抱着暫且一試的心思，拿出放在了嬰兒的小手上。

看着測靈盤上亮起的青藍兩道光柱，顧長柏神色一變，沒想到這個孩子竟然是水木雙靈根。有靈根者可以修仙者，從來便是鳳毛麟角，不說是萬中有一，也差不多了。就是那極少數有靈根的，還多半是即使修鍊，也難有大成的四五靈根。就算是父母皆是修士，孩子無靈根的幾率也遠大於有的，可見修仙門難入。

沒想到這個隨手揀來的嬰兒竟然難得地有着雙靈根的好天賦。雖然看測靈盤的反應，應該只是雙靈根下品，遠不如他雙靈根上品的資質出色，但畢竟也是雙靈根啊，進入虛雲門這樣的大門派，算是毫無問題。

他苦笑，他的天資，已經是顧家這一代中最好的，長輩和大哥一直希望他能早日迎娶道侶，為家族誕下資質更好的後代。

可是煙若……除了她，他並無一點兒與別的女修結成道侶之意。既然無緣，他寧願象黃桑界中大部分修士一般，獨身修行，以證大道。長輩和大哥的殷望，是註定要辜負了。

那一瞬間他改了將孩子送人的主意，把這個嬰兒抱回了顧家。只稱這個孩子是自己在遊歷凡世時因緣際會，與一露水情緣的凡人女子所生。

顧家人並沒有懷疑他的話，幾個長輩和做族長的大哥都十分高興。原本顧家就已經衰落了，顧長柏下面的這一輩，雖然人數眾多，但有靈根的卻沒多少，資質最好也不過三靈根。小一輩的資質，竟連與顧長柏那代相較，都是不如。本來修真家族子嗣的嫡庶之分便不若凡間嚴格，更何況，這個孩子的靈根算是相當不錯，日後送進虛雲派，多半也有能進入內門的資格，於是很容易就得到了家族的承認，還把這個孩子排進了正式的族中排行，在小輩當中行五，讓家中下人都稱其為“五小姐”。

顧長柏抱着孩子，百感交集。煙若知道他有了孩子，會怎麼說呢？或許只是一句平淡的祝賀吧？可於他而言，情苗萌處，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不可得，道心已亂，原本他已經摸到了突破到金丹境界的邊緣，可自聽到煙若與他人結成道侶的消息后，卻是失去了一切修鍊上的靈感，十年來，即使他努力修鍊，卻再也未得寸進。

他知道，若是心境不復，或許就這樣卡在築基大圓滿上了。

嬰孩雖不懂大人之間複雜的事情，卻是單純地高高興興在他懷裏蹭着，好象是在安慰他一般，毫不客氣地讓口水淌到他的道袍上。

他想起了在荒野之間，破舊襁褓旁的一抹碧色，此時春日正萌生，孩子恰好又有木靈根，合了生長萌發之意，便給這新得的女兒起名為顧萌萌。

他將孩子安排在自己院中，覓了在家族中伺候的長久，信得過的幾個僕婦照料。原想着孩子到得十一二歲，便可趕上虛雲派五年一度的收徒之期，到時便可將孩子引入門派修行，若能有些成就，也算是為家族出力。不想孩子養着養着，卻發現竟是個痴傻的。不但修不了仙，以後連生活自理都成問題。

顧長柏很是失望，但也沒有將那孩子棄去的心思。左右顧家在俗世的生意頗有規模，也不缺一個凡人的衣食。既然冒了父女之名，結了前因，行善便行到底吧。

叫顧萌萌的痴兒便無聲無息地在顧家生活着，顧長柏也沒有為此再多花心思，依舊地過着他靜修和遊歷交替的日子。

直到上月，他遊歷經過一個散修坊市，發現有人在賣傳說中的醒靈丹。他的心一動，記得曾在一本古丹經上看過，據說這醒靈丹有補魂生魄之效，只要一丸下去，若身體中魂魄尚存一線未消，七日夜后都可以恢復得如同未受過傷一般。此丹煉製相當不易，對火候，靈力，手法的要求極高，若非出竅以上修為的大丹師，根本無法煉出，且煉製所需的幾味靈藥也不易得，絕非是普通築基修士所能弄到，算得是較為難得的奇丹了。

可雞肋的是，醒靈丹的適用範圍太窄，對已經開始修鍊的修士無用，對無靈根的凡人也無用。只能用在有靈根卻無修為的人身上。可既有緣法，測出靈根，哪有人不想盡辦法去修鍊求仙的？在修真界，這丹大約就只能用在有靈根卻還未來得及修鍊，神魂受傷或天生痴傻的小娃娃身上了。可這樣的小娃娃受神魂之傷的可能又有多少？

而且，既是生有靈根，定然被天道所鍾愛，哪裏又會那麼容易就天生神魂有缺？

因此，這醒靈丹竟成了幾近無用之物，更別說有煉丹師專門去煉它了。

在坊市中能夠看到，真是難得至極，不知是哪位大能丹師興之所致而為的了。他想起了家裏那個眼睛黑亮，卻成天呆坐的孩子，不由激動起來。

還好醒靈丹雖珍貴，但買家實在難找，價格想抬上去也難。最後顧長柏花了半年的門內靈石供給，把丹藥買了下來，放棄了遊歷，急急往家趕。

如果醒靈丹真有傳說的效果，不但萌萌可以恢復正常，顧家也能再多一個頗有修鍊資質的小輩了，縱使雙靈根下品的資質遠不如他這個雙靈根上品，但只要努力修鍊，有了大門派的資源供給，待以時日，太遠不敢說，只達到築基境界還是大有希望的。

現在，他看着自己的女兒，孩子眼睛依舊黑亮，眼神卻靈動了不少，小嘴微張着瞅着他，滿是疑問的樣子。

竟是沒有注意到，萌萌長成了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了呢。

顧長柏吸了口氣，努力尋找着身為長輩的自覺，走過去輕輕撫摩着顧萌萌的頭，“萌萌睡醒了？我是你爹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