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人儀式的考題(上)
拉菲爾大陸,蘇林帝國邊境,無名峽谷。
時值九月,金黃的合歡花開滿兩旁的山坡,微甜的香氣和着陽光的味道在整個峽谷四下瀰漫。合歡樹下的草叢之上,亮晶晶的舞蟲不停旋飛,時而聚,時而散,像是在用閃光的絲線,輕盈地、精緻地編織夢幻般的舞步。坡下一條溪流潺潺而過,水花在青石上碰出變化不定的節拍,這是圓舞曲在奏鳴。
清音如琴,勝景如畫。
“咻——”尖利的嘯音撕破了這裏的寧靜,緊接着“篤”的一聲,一枝長箭釘入了溪邊的樹榦,舞蟲嗡的一下避向了高處。
煞風景的事也得相互配合,峽谷的一側蹄聲亂響,一輛殘破的四駕馬車拐過谷口的彎,倉皇地駛了進來,將這一幅彩畫撞得七零八落。
那馬車的後壁上斜插着幾條箭翎,兩側的車窗不知掉哪兒去了,窗洞似兩張大開着的口,正在無聲地嘲笑着什麼。透過窗洞,可以看見車廂內正搖搖晃晃坐着一個人,那人抱着一個小包袱,頂着灰色斗蓬,把整個身體都藏了進去。
見到山坡下的溪流,灰斗蓬喊了一句,馬車立時減速,此時才能發現,趕車的並不是人,而是一隻毛色華麗的小鳥。
那小鳥用雙翅前的突起拉着韁繩,全身上下的羽毛似乎在以某種奇怪的頻率不停地振動,以至於整個身體都不太看得清楚。
那鳥減緩駕速之後,不見身後有什麼動靜,立刻回頭向車廂內的灰斗蓬鳴叫了一聲,聲音清脆悅耳,帶有焦急和催促的意味。
車廂內,灰斗蓬緊緊擁抱了一下小包袱,又放在臉邊狠狠親了親,終於將小包袱扔了出去。灰斗蓬微微抬了抬手,包袱下方立刻起了一陣風,托着包袱像樹葉般飄落,輕輕浮在了溪水之上。
馬車又逐漸加速,車廂中的人摘下灰斗蓬,露出了一張絕世容顏。
她咬着唇,望着順流而下的包袱,黑寶石般的眼眸流露出濃濃的不舍。熱淚在眼中氤氳、聚集,最終奪眶而出,在她的玉顏之上妝點了兩串剔透的水晶。
“篤”、“篤篤”,三枝箭先後射中了後車廂,其中一枝穿透厚壁,釘在了美婦肩頭。美婦忍痛喊了一句,車駕上的小鳥雙翅一抖,韁繩在空中打了個響,駟馬陡然加速,拖着車廂風一般往峽谷外駛去。
馬嘶、蹄亂,一隊弓騎兵衝進了峽谷,緊緊跟在馬車之後。騎兵手中弓箭不停往前方的馬車招呼,意圖減慢它的速度。沒有誰注意到溪流中的小包袱。
小包袱在一個渦流中轉了兩下,又掙脫出來,像一葉輕舟在溪中大石邊上劃過,不急不緩順流行進。穿過阻路的水草,穿過投射的樹蔭,穿過水鑿的石橋,不停向前。水勢越來越緩,許久之後,一個天然的石洞已遙遙在望了。
小包袱向石洞一點一點移去,還沒到洞口,溪邊突然竄出一頭奇形怪狀的野獸,將包袱撈到溪邊,張開大口就咬了下去。利齒剛碰到包袱邊緣,一道青光亮起,將包袱裹了起來,隨即青光震動,將它的利齒崩掉了兩顆。怪獸慘嘶一聲,吐出包袱,轉身逃了。
小包袱掉在了溪邊的草地上,離洞口還有數米遠。
一隻似類於鵜鶘的大鳥到溪邊取水,看見了這個包袱。大鳥用喙部將包袱推了幾下,不覺有什麼危險,於是伸出雙爪抓住包袱,雙翅一振,飛上了半空。大鳥拎着包袱在山脊上飛行,翻了幾座山,越了幾條嶺,最後停在了懸崖上的鳥窩。
鳥窩中剛睜開眼的小鳥嗷嗷待哺,大鳥把包袱推進窩中,小鳥一涌而上,尖利的喙爭先恐後啄了過去。青光再度亮起,小鳥被震得向外撲跌,差點摔下懸崖。
大鳥怒了,一伸足,將小包袱蹬出了巢外。
小包袱自懸崖上墜落,又是一陣輕風吹起,托着它慢慢下降。懸崖下是一條瀑布,小包袱降到瀑布中,被高速水流衝進了下方的深潭。
沒等包袱浮起來,水底一頭巨蛙彈出長舌,將包袱捲入口中。巨蛙正要吞咽,長舌一陣亂顫,痛得它眼睛發藍,忙不迭又將包袱吐了出去。包袱在水中翻騰,不一會兒浮上水面,順着潭水流入了一條大河。
包袱在河中浮浮沉沉,流過丘陵、流過平原、流過草甸,一路高歌猛進,向北、向北、再向北……
兩天以後,無名峽谷,天然石洞。
無數衛兵把這裏圍得水泄不通,兩個穿着水靠的男子從石洞鑽了出來,向洞口的華服女人報告:“水上水下都找過了,找了整整十遍,什麼也沒有。”
華服女人一臉恚怒,望向一旁竹竿似的高個子,“你不是說就在這裏么?”
高個子身穿一個黑斗蓬,整張臉都陷在了尖帽里,就算在強烈的陽光下,也只看得見他前突的下巴和一張鮮紅的嘴。那嘴一開一合,從血絲密佈的牙縫裏擠出陰惻惻的一句話:“不要懷疑我的能力。誰都會撒謊,死人不會。”
“你能保證她的記憶沒被篡改?”
“我的殿下,她是自然術師,不是煉魂師。”高個子舔舔鮮紅的嘴唇,“一個柔弱的嬰兒在野外呆上兩天,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華服女人招招手,將不遠處一個侍衛頭子叫了過來,“以這裏為中心向外搜索,哪怕只剩一片碎布,只剩一塊小骨頭,也要給我找出來!”
與此同時,蘇林以北,維肯山區。
一個雄壯的男人來到山澗,發現了水邊一個被樹枝擋住的小包袱。壯男拾起包袱,伸出棒槌般的手指將之打開,當中是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嬰兒,以及一張寫滿文字的羊皮。壯男看不懂羊皮上寫了什麼,只得把這個嬰兒帶回了山寨。
壯男叫文森特,是維肯山區某狂暴部落的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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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快地流逝,小嬰兒在山寨中漸漸長大。
他比所有小孩都纖弱,也比所有小孩都聰慧,他很少哭,很少笑,很少說話。他喜歡發獃,喜歡盯着人看,當他盯着人看的時候,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琢磨,還有一種把人徹底看穿的力量。
他有些怪異的表現,比如會在做着某件事的時候突然睡着,睡到一半又會閉着眼睛爬起來,在地上畫出一百零三個方格子,把手指按上去不停敲擊,嘴裏還咕噥着一些誰也聽不懂的奇怪音節。
所以,喜歡他的人不多,如果不是文森特,也許寨里多事的人會聯合起來,將這個撿來的孩子趕走。
幸好,他非常低調,對寨子裏的人來說,他起的作用不大,但他也不會去危害別人。
一年年過去,隨着他不斷成長,他越來越懂事,越來越乖巧,討厭他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在他十三歲那年,他不滿意文森特給他取的“水邊”這個小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吉得·申函”。這名字發音很怪,意思也很含混,寨子裏的人將之簡化了一下,稱他為“吉得”。
又過了小半年,吉得十四歲了。
按狂暴部族的習俗,每個年滿十四的少年都必須通過成人儀式的考驗,之後才算成年,如果第一次未過,可在第二年補考,若還是未能通過,後果就比較嚴重了,他將被當作廢物丟到野外自生自滅。
這天陽光明媚,正是給吉得舉行成人儀式的日子。
寨里的人一早就開始準備,用原木圍了個圈,拉上繩索,再平整中間的地面,這樣就算搭了個簡易的檯子。幾個年長的考官在檯子之外又立了幾個高木樁,爬上去盤足而坐,在多人圍觀的情形下,可以看得比較清楚。
眼看太陽都升到了頭頂,連上山打獵下河撈魚的人都回來了兩撥,卻沒見着吉得的蹤影。管事的長輩讓人四處搜尋,卻怎麼也找不着,幾個老傢伙氣得不輕,前腳跟着後腳到文森特那兒告狀去了。
圍觀的年輕人難得有一天假,又見幾個管事的不在,心一下就鬆了,三三兩兩地圍坐下來,開始肆無忌憚地高聲談笑。
正聊得歡呢,從草堆里探出一個頭,一水黑亮的頭髮,雙眼像夜空的星辰般閃亮,看上去十足的神采飛揚——當然,沒人能看出來在他閃爍的目光下潛藏的危險。
對面的一個壯小伙看見了他,指着他張大了嘴,半晌才道:“吉得,你怎麼在這兒?你剛才怎麼不現身?”
吉得從草堆里爬了出來,撣落肩上的草籽,“很不巧,我今天頭疼,又遇上老傢伙不停地嗡嗡嗡,沒法子只好鑽草堆。”
眾人對他的話頗有些不以為然。
“這借口真可笑!”
“我看他是怕了。”
“瞧他那細胳膊瘦腿兒,比娘們兒都不如。”
“本寨將要出現第二個被扔出去的人了!”
壯小伙做了個手勢,眾人的議論聲小了下去,只聽那壯小伙說道:“吉得雖然是南方來的,但在寨里這麼多年,也算是大伙兒的兄弟。大伙兒別那麼刻薄,得想辦法幫幫他。”
吉得一笑,露出了整齊耀眼的白牙,“埃德加,就沖你這句話,明天我再教你個抓魚的法子。大伙兒也不必為**心,都散了吧。”
眾人望着他,沒人動。吉得有些尷尬地聳聳肩,邁向了自己的小屋。
埃德加喊了一句:“等等,你真就這麼走了?”
吉得側了半邊身,“我今天真的頭疼,回屋睡覺去!”說著捧住腦袋,轉身行去。
在背向眾人的一剎那,吉得的臉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紅,他嘴角的笑容變得有點猙獰、有點邪惡,他心裏不知何時冒出了一個想法:“人類的確是複雜的生物,我還沒準備好。等看透了你們,我就是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