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情深緣淺
?江南水鄉,連空氣都漂浮着水的味道。
我和博文是早就認識了的。
彼時,郭家祖宅方圓百畝,而我家就在他們某個小后‘門’的巷子深處,爹爹是個愛讀書卻無心功名的文人。
郭老爺敬重爹爹的文采於是請了爹爹作博文的先生,於是我們就認識了。
他能溜出來的時候,我們常一起玩。我總是撅着嘴撒嬌:文哥哥,文哥哥…他‘摸’‘摸’我的頭髮,寵溺而又縱容,完全沒有少爺的架子…他幫我罵欺負我的孩子,陪我背爹爹吩咐的詩詞…那模樣,像極了一個哥哥。
不過那僅限於我不懂事的時候,長大了,我不再向別人炫耀我的哥哥對我多好多好,因為那會惹人嘲笑。
彼時,那個高高在上的老太太總是笑着說:“呀,瞧‘玉’兒多標誌,長大了就嫁給我們博文。”
每當這時,周圍的人總是笑。
誰不知道,江南郭氏,家世顯赫,而我鄭家除了爹爹一堆教書用的廢紙和娘親終日不離的‘葯’罐,一無所有。這樣的話不是笑話是什麼?
好在我並無不快,我從善如流的微微一笑,鞠躬,道聲“‘奶’‘奶’萬福”。然後提着草‘葯’匆匆離去。
卻在‘門’口遇上博文。我曲膝,說一聲:“少爺。”把眉眼間來不及收起的冷笑用低垂的眼帘遮掩。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一個預言又止的聲音:“寒‘玉’……”
我頓了頓沒有回頭。
回到家,還沒進‘門’屋裏就傳來娘親的咳嗽聲:“咳…可憐我們‘玉’兒…咳…咳…都十來歲的人了…還…還為了我這不爭氣的病…拋頭‘露’面…眼看…就要及笄…不知誰家公子…”
爹在一邊給娘拍着背安慰道:“秀珍你不要難過,‘女’子不拋頭‘露’面那都是祖上傳下來的,這‘女’子怎麼就不能出去了,再說我們‘玉’兒謙遜懂理,長得又水靈,怕是周圍有兒子的都惦記着呢。你看那博文,從小就善待我們‘玉’兒,日後說不定給收了作二房,那‘玉’兒下半輩子也算是有着落了……”
娘親稍稍欣慰地嘆了口氣。
眾人訕笑的面孔浮現在我腦海中,抑制住心裏的不適跨進屋去。
這一年的秋天格外的蕭瑟,巷子口的楊柳沙沙地響。我嘆口氣,放下手中的書,給‘床’上沉沉睡去的娘親加一層薄被。
最近娘的身子越來越弱了,面‘色’越加寡黃,枯黃的手腕好似一根包了落葉的骨頭。
我正要起身,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寒‘玉’。
我頓了一下,直起身來,嘴角微微上翹,道:少爺。
來人正是博文,他着一身飄逸的青白,上好的料子襯着烏黑的發和英俊的面容越發顯得眼前的男子溫潤如‘玉’。
再加上家世顯赫,不知道是鎮上多少未出閣‘女’子的夢中**呢。我在心裏默默嘆一口氣。
他不說話,只是看着我,眼裏有一些探究,有一些……憂傷?
我心下瞭然,笑笑,轉身倒一杯茶放在自製的小桃木桌上,道:“喝口茶?我採的。”
他不動,兀自站着。良久,才呼出一口氣:“先生沒跟你說嗎?”
“恩?”我故作不知。
他走過來,坐下,愣愣地看着我,我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掙扎和無奈。
“我……我要娶親了,江家的大小姐,我爹……”
儘管早已知道,可心還是緊張地收縮了一下。
他頓了頓,探究地看着我。
我低下頭去,給自己倒一杯茶,不語。
他接著說:“你知道的,我……”
我急忙把茶杯朝他推了推,笑,“喝吧,不然該冷了。”
他不說話了,被他碰着的桌子忽然顫抖起來,“我不是來喝茶的…”聲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怒氣。
我沒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扶着桌上的茶杯,擠出一句話來:“少爺到這兒來,老爺夫人又該生氣了。”然後抬起頭微笑地看着他。
他忽地抓住我的手,眼睛裏迸發出痛楚和怒氣來。
他眼裏‘波’濤洶湧的情緒灼傷了我,我一慌,忙把手‘抽’回來。
他壓低音量沖我吼道:“‘玉’兒,難道你不明白嗎,難道我曾經的感覺都是錯的,你不在乎?!”
這樣的博文是我沒有見過的,他在人前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謙遜有理,舉止斯文,談吐不俗。見過的人無不對這位大名頂頂的郭家獨子讚不絕口。
在我面前他曾經是守護神般的存在,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變成了一個我只能仰望的所在,從什麼時候開始,一聲聲的博文哥哥時不時的為少爺所代替?
“寒‘玉’,寒‘玉’……”我回過神來,博文焦急地看着我。我笑笑,接着沉默。
“我在問你問題,你剛才在想什麼?”
見我不回答,他又急道:“你不知道……我送你那首詩的意思?你當時明明笑得很開心?我……”
可是這時候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低下頭看着好看的茶水,氤氳的霧氣幾乎濕潤了我的眼睛。
我想我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博文,他急急地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質問:“為什麼不說話?”
不能再逃避了,我們不是一路人,遲早的,對嗎?我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
於是,我抬起頭,微笑地看着他:“是的,我那時年幼,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道得了少爺寫的字又可以向小虎哥哥炫耀了,所以很開心。現在長大明白了,我猜少爺只是閑極無聊隨便寫了字來哄我玩,沒關係,我不會認真的。”我一口氣說完,笑‘迷’‘迷’地看着他。
我該感謝這一秒我背光而坐,於是他只看到我明顯的笑意,卻看不到我眼裏的‘波’光鱗鱗。
他定定的看着我,嘴‘唇’在發抖,臉上的肌‘肉’隱隱有些‘抽’搐,大大的眼睛裏有一些不明液體,滾轉着想要跑出來……我的心越發的疼起來。
寒‘玉’,你要忍住,你該成全他。於是我直了直身子笑得越發的燦爛。
他搖晃的向後退了兩步:“你說的,是真的?”
“恩。”我點點頭,“當然是真的。”
他沉默許久,終於自嘲地笑了笑,“你不是不喜歡白小虎?”
我一頓,眨了眨眼睛,“剛開始是不喜歡,因為他老欺負我…不過,”我停了停,像是很開心地笑起來,“不過,自從少爺跟我玩而且還送我些字畫玩以後,小虎哥哥就對我好多了,想來我還要謝謝你呢!”
“呵……這麼說,你跟我在一起開心……只是因為他會……對你刮目相看?”
我正要說話,忽然院‘門’口的柴扉“吱呀”一聲響了。
“小‘玉’?今天夫人賞了我一個鐲子,據說是銀的,我…”說話間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僵在了‘門’口。然後,訕訕地說了一聲,少爺。
我一愣,隨即走過去,巧笑嫣然地接過他手裏的鐲子,“我看看好不好看…”
“你不是說你不喜歡銀鐲子…”有些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一頓,小聲說,“這是小虎送的……”
我低下頭,嬌羞無比的樣子。身後的男子仍不甘心地站着。
我乾脆把手一伸:“小虎哥哥,幫我戴上。”
小虎受寵若驚地接過鐲子。
隨着一聲壓抑的喘息,身後的人逃也似的離開了小屋。好了,我在心裏說。
輕輕地轉身避開小虎想要抓住我的手,淡淡地說:“我不想要了。”
“啊?”小虎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心情不好,直直地走到‘門’口,不作理會。
“寒‘玉’,你果真喜歡少爺?”我沉默,等着他的挖苦。
果然,他跟過來繼續道:“你跟他之間怎麼可能呢?少爺和江大小姐才是天生一對,那天我去給少爺送賬本,少爺和江小姐在‘花’園賞‘花’,他們恩愛得很。那江大小姐生得羞‘花’閉月,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又是巨賈之家,你拿什麼去跟人家比?”
江家大小姐江柳,江南富商江富的掌上明珠。
提起江南,提起富庶之家,有兩個姓氏是不得忽略的。
一是江家。江家祖輩經商,世代殷實,是江南有名的大家族。到了江柳之父江富這一代,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據說江家近年有了朝中有力背景,朝中貢鹽無不經江家之手,江家更是藉著祖輩積攢的權勢,壟斷了整個江南的食鹽市場,其富庶程度,是當之無愧的江南首付。
二即郭氏。江南綢商第一人,藉著蘇繡的名聲和江南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綢緞賣遍了整個中原。郭家的綢緞上至朝廷官員下至鄉村‘婦’孺都趨之若鶩。這為郭家帶來了不計其數的財富。
江南最有錢有勢的兩大家族聯姻,不正是天經地義么?
更重要的是,江柳和博文,都是江南盛名在外的佳人才子。
博文因才貌而出名,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在外面追捧他偶爾流‘露’於世的字畫,一曲自做的“小笛曲”更是讓他家喻戶曉。
江柳則因為傳說中的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和美貌賢淑,紅遍江南。
佳人才子,倒真真是天作之合......如此,我爭得過么?我又想過去爭嗎?
“寒‘玉’”,小虎搖晃着我,“你死心吧!”
我仰頭看着飛舞的落葉,微微一笑,道:不,我不喜歡他。
拐角處那一抹白‘色’終於消失。
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轉身對小虎笑:“小虎哥,我想睡一會。”
他原先還滿臉懷疑地看着我,見我沖他笑,先是愣了愣,然後別過臉去,眼睛裏有一絲喜悅,臉上竟泛出些許紅‘色’。他吶吶說了句那你好好休息。隨即有些猶豫地走了出去。
我移到窗前,獃獃地凝視窗外,漫天的落葉發出簌簌的聲音……不知為何,喉頭梗得發慌,眼睛也跟着酸漲起來。
我仰起頭自言自語:“秋天果然有些悲傷呢……”
"……‘玉’兒……"身後忽然傳來娘有些沙啞的聲音。
我急忙轉身,這才想起剛剛我們說話肯定吵醒了她,我自責地去扶掙扎着坐起來的娘。這才發現娘的臉上竟濕漉漉的全是眼淚。
我一怔:"娘?"
"‘玉’兒,你何苦這樣?娘知道你是喜歡少爺的?”
我咬着嘴‘唇’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娘見我不答又道:"爹娘沒本事,不能給你富足的家世,可是,咳……你和博文兩情相悅,他過兩年納了你做小妾,咳……必不會虧待於你,爹娘也就放心了,咳……你是怎麼想的?”
我聽着娘親的話,看着她‘花’白的鬢角,眼淚終於忍不住簌簌地掉下來。
“是的,娘,我喜歡博文哥哥。可是……可是別人都說我……別人說我仗着有幾分才‘色’就想要登堂入室……他們說我貪圖郭家錢財……我知道……如果我嫁給博文的話,娘就可以吃更好的‘葯’看更好的郎中,穿更好的衣服,住更好的屋子;爹爹也不用為了‘葯’錢早出晚歸地去字畫……可是我還是不想嫁給他,我不想那麼卑微地喜歡他,我不想我們的感情增加了別的雜質,我不想別人都看不起我,我怕他也看不起我……對不起,娘,”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對不起,娘,我可以去嫁給別人,去給別人當小妾,我一樣可以養你和爹...”我抬起頭急切地看着娘,我是不是很自‘私’?
娘親臉上佈滿了淚痕,她顫抖着手‘摸’着我的臉,哽咽着說:“傻孩子,你怎麼會對不起我,是爹娘對不起你,不能給你像江大小姐一樣的家世。爹娘不盼着你能給我們什麼,娘只想你開心,你不想嫁就不嫁,可是你喜歡博文,不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你會開心嗎?”
“會的,娘,只要跟你和爹在一起我就開心。”我見娘沒怪我,急急地保證。
“傻孩子。”娘把我抱在懷裏,娘親的懷抱很溫暖讓我感到安心。
不過我只是靠了一會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來:我已經十二歲了,有些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都嫁人了。
娘寵溺地笑着颳了刮我的鼻子。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娘,我去做飯。”娘笑着點了點頭。
我拎了個凳子就走出了小屋,屋子太窄,爹爹在院子裏做了個灶房。
心裏雖然還是有些堵堵的,但是剛剛發泄過,比剛才好多了。其實我還是很幸福的。在這個小巷,因為貧窮,每天都上演着父母‘逼’子‘女’嫁給富人做小妾的故事,甚至典子賣‘女’的也不在少數,可是爹娘卻一直很尊重我的感受。
着心情就更好起來,鄭寒‘玉’,你真幸福,開心點。
吸一口,仰起頭,笑容又出現在我臉上。
可是這一仰頭笑容就僵在臉上:面前有個人,而且是個陌生的男子。他穿着大紅‘色’的長袍,布料上乘,做工‘精’細,看起來招搖而霸氣。
我順着衣服一路打量上去,黝黑的頭髮,白皙俊俏的臉孔,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子,一雙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俯視着我,眼裏似乎帶了一些探究,細看卻又面無表情。
是一個陌生的俊俏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