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兄長貢舉
此事過後,王家便對外稱王玫受驚生病,須休養一段時日。李氏、崔氏也借口照顧她,減少了外出赴宴的次數,即使出門宴飲,提起她來亦是滿面憂心忡忡之色。李十三娘本是遣了貼身婢子送了藥材和熏香過來,聽聞消息之後,也匆匆帶着崔芝娘來探病。王玫不得不佯裝病態,躺在床上隔着紗簾與她說了些話。雖然欺瞞這位表姊讓她心裏覺得很是過意不去,但兩人之間的交情尚未好到能將元十九之事和盤托出的程度,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幸好除了李十三娘之外,王玫並沒有在宴席上交到其他朋友,也沒有人會藉此來探望她。她便沒有必要一直裝病,仍如先前一般練字、學女紅針黹,帶侄兒侄女玩耍。若說有什麼不同,那便是她確實開始抄經了。她不習慣用捲起的紙軸抄寫經文,便讓婢女找了重物將白麻紙壓得平平整整,裁剪得橫平豎直,再一張張地抄寫。每次抄得也不多,抄完順便就塞進香爐里燒了,以免自己的字跡泄露出去。雖然丹娘、青娘以前不得前身信賴,伺候筆墨的事情也做得少,但她們都是識字的婢女,多少曾見過前身的字跡,她不得不格外注意一些。
丹娘、青娘雖覺得這種行為有些奇怪,但主人自從瀕死之後,又經歷了性情大變,如今好不容易平易近人起來,就算有些許執拗之處,她們也毫無異議。
如此又過了幾日,王珂去萬年縣廨赴進士科縣試。縣試需連考兩天,一天考讀史,一天考策論。高祖時,進士科只須考策論一門,一天便考完了。而當朝聖人登基之後,親口加試了讀史,從《史記》、《漢書》、《後漢書》中擇一精通即可。自從知道如今正是貞觀盛世,莫名鬆了口氣的王玫不免聯想到李世民與魏徵這對君臣之間不得不說的二三事,以及後世那句流傳甚廣的“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這位千古一帝對“古史”的愛好,或許早就已經在選拔官吏時便顯現出來了。而她在好奇之下,也將《史記》當成了認字讀文的教材。太史公所著的各種逸聞,可比長孫皇后寫的《女則》有趣多了。
此時科舉考試方興起不久,士子多清高自持,更無考場舞弊之風。因此,無論縣試或是府試都無封考場之說。一日考完,便可回家休息,第二日再來應試便是。王珂第一天出門時,神態從容,彷彿與平時一樣,不過是應朋友之邀赴文會而已。
他如此安然自若,王玫卻很是心神不寧。既擔心兄長考試疲倦,又憂心前兩天發生的事情會影響兄長考場發揮。她胡思亂想了一陣,沒心思抄經,做小香囊的時候又把自己十個指頭都戳滿了針眼,索性便去了正院內堂中。
“阿娘、阿嫂,阿兄還未回來么?”她到內堂時,李氏、崔氏兩人正在裏頭看晗娘、昐娘陪二郎王旼玩耍。就連大郎王昉也在,為了看顧撒歡的弟弟,不得不跟着他滿屋子走動。
“時候還早着呢,你阿兄也不是那種會提前交卷惹人注意的性子。”李氏笑道,伸手將她攬到身邊,“你阿兄出門的時候胸有成竹,不必擔心。”
崔氏也笑了:“這才是縣試第一場,九娘便如此憂心,後頭還有府試和省試呢。”
見母親與嫂嫂一如往常,王玫不由得暗暗慚愧:“是兒多想了。”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李氏道,“別說你阿兄此次鼓足了勁,必是中第無疑。就算他考場失常,也與你無關。”
“阿娘,這種不吉利的話怎麼能說出口?”王玫嗔道,晃着她的手臂搖動了好幾下,“阿兄文採風流、才思敏捷,定然不會折在縣試這一關。不論是縣試、府試還是省試,都能一路過關斬將、順順暢暢。”母親的態度讓她心中暖融融的。她知道,這不但是在開解她,也是說給嫂嫂崔氏聽的。就算往後兄長貢舉入仕確實遇到什麼波折,母親也會替她撐腰,崔氏心中自是不能對她生怨。不過,以她對崔氏的了解,也應該不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
果然,崔氏就像什麼也沒聽出來似的,抿唇淺笑:“倘若七郎這回貢舉順遂,說不得便是九娘吉言之功了。”
“連阿嫂也打趣我。”
“怎麼會是打趣?到時候我可得好生謝一謝你。”
一家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時間便過去了。暮鼓聲響起后,王珂與王奇一同走進了內堂,照常共進夕食。王玫見兄長精神奕奕,說笑一如平常,便稍微放下心來。王奇、李氏、崔氏也並不問他今日考得如何,只讓他早早地去歇息。
第二日,王玫便將女紅帶到了內堂來做。她連着幾日都在做手上這個秋香色的夾纈小香囊,本想做完便送給李氏,但怎麼看都不滿意,於是拆了又做、做了又拆。如今就算是她針腳再好,這小香囊做出來也已經不堪入目了。教李氏、崔氏見了,又忍不住笑了好一陣。連她自己也不免自嘲:不用繡花的香囊都能做成這樣,比起小侄女們已是遠遠不如了。說不定十幾年後,她便要淪落到和侄孫女一同習女紅了。
雖是一家人守在一起,但這一天裏,時間彷彿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日頭升到正中央,又不慌不忙地才往西落。李氏與崔氏早早地便派了大郎王昉去萬年縣廨接他阿爺,過了沒多久,又有僕從回來說郎主從官衙出來后,也直奔萬年縣廨那頭去了。
連王奇都這般心急,李氏、崔氏卻仍然淡定地吩咐僕從準備夕食。待到祖孫三人一齊回了家,最是急切的王玫便代她們說出了眼下最想問的話:“阿兄看起來很是輕鬆,這兩日可是很有把握?”
王珂瞥了她一眼,笑道:“放心,區區縣試,還難不住我。”
他姿容俊美,風度翩然,如此自傲的一句話說出來,更平添了幾分魅力。當下就將妹妹和幾個兒女都“降服”了。王玫不用提,對自家兄長早就充滿了崇拜。大郎王昉更是從小便以阿爺為目標,雙眼都亮晶晶的。晗娘、昐娘因是小姑娘,憧憬阿爺也只是立刻送上她們精心做的足衣、軟靴。至於二郎王旼,乳燕投林一般扎進自家阿爺的懷裏,緊緊抱着都不願意放手了。
李氏、崔氏相視一笑,心中自是欣喜無限。
王奇坐在長榻主位上,含笑撫着長須,對李氏道:“貢舉之事,七郎在試場上應是無礙,該下的功夫在試場之外。”他這些日子也很是打聽了一番,對貢舉也算是了解得更透徹了,“我雖職官位卑,但總算也是從七品下,又是太原王氏嫡支出身,想必區區縣試應是無妨。至於府試、省試,太原王氏的郡望名頭大概也不頂用了。”
王玫聽得雲裏霧裏,完全不明白自家阿爺在說些什麼:“阿爺,難不成試官判卷排名次,也要看是誰家子弟不成?”她以為科舉制中,最提防的便是營私舞弊。以前也多少聽過明清時的科場舞弊案,每一次無不牽連甚眾。皇帝最在意的便是欺上瞞下,在科舉上走人情關係,明晃晃地以權謀私,與收買人心無二,如何能忍得?
不過,她低估了唐時世家大族、高官勛貴的力量,也高估了此時貢舉制度的完備程度。眼下仍是世家貴族和寒門庶族貴賤分明的時候,平民百姓之家往往供不起一個讀書的士子。即使能供得起,也找不到合適的先生。在官學遠比私學更受重視的年代,能進入官學的子弟靠的就是資蔭身份。如,父祖為三品以上,方有資格入國子學;父祖為五品以上,方有資格入太學;父祖為七品以上,方能入四門學。八品以下子弟與庶民只能入律學、書學、算學,但因所學甚偏,入仕后也很難往上升遷。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幾乎聚集了所有官家子弟,又有名師教導,因而省試所取之士多從中出身。而各州解送的舉子,往往連考多年卻毫無所得。
王珂年少時,王奇職官寒微,按資蔭只能入律學、書學、算學。當然,堂堂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子,豈能去學那種雜藝。王奇便靠着太原王氏的名頭,在家中延請了先生,教王珂讀書。他天資聰穎,太原王氏又有家學淵源,自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策論雜文,樣樣都出眾。
兒子越是出色,王奇便越覺得慚愧。他除了能將太原王氏郡望留給兒女之外,竟完全不能給兒女任何助力,也只能更寵愛他們一些作為彌補了。此時,聽了女兒的話,他嘆了口氣:“正是如此。高門子弟自是無人敢得罪,若有幸能得那些高官、宗室的眼緣者也是前途無限,誰又敢阻攔?”
“……”沒想到現在的科舉比的就是“後頭有人”,王玫一時無言以對。他們家後頭還有誰呢?太原王氏晉陽嫡支,大房、二房、三房一個比一個混得更凄慘。三房好歹是京官,大房、二房都是外官,職位也都是七品、八品,想調任京官都沒有門路。至於四房,不提也罷。最近李氏、崔氏幾乎將京中走了個遍,尚了南平公主的四房仍然沒有任何與他們來往的意思。連中山王氏都禮尚往來,漸漸走近了,相形之下,四房的態度就更令人齒冷。
王珂將二郎王旼舉得高高的,毫不在意:“無妨,離府試還有兩三個月,我多參加些文會,四處投一投文卷便是。只需府試及第便可,又不求解頭之名,想必也沒有人會特意為難我。”
李氏略作沉吟,道:“不如讓十三娘去向真定長公主說一說?有貴主出面,想必府試也能順暢許多。”
“阿娘,真定長公主素來不喜這種交際之事,別為難十三娘了。”王珂搖了搖首,把王旼丟進了王昉懷裏。王旼一點也不害怕,竟高舉着手嚷嚷着再來一次。這一回,王珂沒有再繼續陪他玩耍:“九娘好不容易交了個性情相投的朋友,可別壞了她們的情誼。”
王玫接着道:“阿兄說得是。府試當然不及省試重要,這次人情必定要欠下,那就應該在最合適的時候用。”見王珂似仍是有些不同意,她又笑道,“阿兄別看低了表姊。若是貴主不願意,表姊定不會勉強,說不定她還能幫我們走一走崔尚書的門路。如果能得了崔尚書的舉薦,阿兄的省試定是無礙了。”
王珂、王奇皆是一怔。不得不說,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面子,不論誰是主試官都須考慮一二。不但有位兵部尚書,還有位貴主,誰敢得罪他們?
李氏聽了,十分欣慰:“玫娘這回說得沒錯。有往有來才是交好之意。這回欠下的人情,往後七郎再盡心儘力還了便是。不過是一次舉薦而已,七郎又非繡花枕頭,想必也經得起崔尚書的考察。”
王珂略作思索,點了點頭:“阿娘和九娘說得是,是我着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