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解困之恩
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王玫心中雖是愈來愈緊張,但頭腦反倒是更加冷靜了。倘若被追上,無非就是繼續冷淡對峙下去,直到青娘、丹娘她們帶人來找到她為止。她不信這元十九在朗朗乾坤下還敢多做些什麼,或者強行將她帶到他租賃的院子裏去。倘若沒有被追上,當然是再好不過,她也不用忍受噁心繼續面對那個人渣。
在前頭奔跑開路的孩童忽然又轉了方向,王玫本能地隨着他跑了過去,卻見不遠處或坐或立,似是聚了一群人。她正想避開,那孩童卻牽着她從一旁繞了過去,只驚動了站在外圍的一個穿右衽寬袖長袍的年輕士子。
那士子瞥了他們一眼,露出些許驚訝之色。
王玫在匆忙之間,也覺得這人似是有些眼熟,但卻已經來不及細想了。
“這不是元十九郎么?元兄!元兄稍等!某對元兄實在仰慕已久!”身後忽然響起了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顯然那士子攔住了元十九。
王玫忍不住轉頭看去,正好那年輕士子也不動聲色地瞧過來。她終於想起來,那是兄長在洛陽城郊認識的朋友,鍾十四郎。她忍不住對他露出了感激之色,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回首笑道:“諸位看這是誰?四年前以一首曲江賦名動京城的元十九郎啊!”
元十九本是有些不耐地要推開他,卻不料旁邊那些布袍士子聽了此話,都又驚又喜地涌了過來,將他圍在了中間,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起來。
王玫見那人渣與幾個僕從都被這群士子團團圍在中間,不敢翻臉只能勉強應對,頓時鬆了口氣。但她也知道,光靠這群士子畢竟不可能留下他太久,她仍然處於危險之中,只能繼續逃跑。
這時,她才分神望向前頭那個救了她的孩童,越端詳卻越覺得熟悉,忍不住脫口而出:“崔小郎?”
那小小的身影微微一滯,卻仍然未停下來,反而牽着她的手繼續在林子中東繞西繞。直到奔到湖泊北側的一片假山群中,那孩子才止了步子,回頭粲然一笑。不是在潼關遇到過的崔小郎卻是誰?
跑了這麼久,此時王玫已經累得一步都挪不動了。她看着與記憶里一般無二的可愛孩子,一邊喘着氣平復過急的心跳,一邊笑道:“崔小郎,這回可真是託了你的福。若不是你突然出現救了我,我真不知該如何對付那個人渣……”
“人渣?就是那個壞人?”崔小郎也微微有些氣喘,歪了歪腦袋,“我瞧着王娘子很討厭他,他還追過來不放,是想把王娘子帶走的拐子嗎?”
“反正不是什麼好人。”王玫失笑。這孩子倒是將青娘提過的“拐子”這個詞記得很是清楚,想必潼關那番被父親丟下的遭遇也令他記憶十分深刻。“真是多謝你了。你眼下有空閑么?我帶你去講經院找我阿娘、阿嫂,順便請你一起吃素齋,如何?”雖然已經離得足夠遠了,但她仍然須儘早與侍婢匯合,回到講經院才好。免得王旼的乳媼驚慌失措將此事透露給母親李氏、嫂嫂崔氏知道,反倒是驚動了她們。
崔小郎想了想,往假山上看了過去,脆生生地問:“阿爺,我跟着王娘子去吃素齋,行么?”
王玫一愣,根本沒想到假山上居然還有人。她立刻抬首看過去,卻只瞧見那假山石上露出的一角衣袍。只見那衣袍微微一動,一個有些心不在焉的聲音回道:“什麼王娘子?阿實,你小心被人騙了去。”那音色聽起來像是簫聲,低沉而磁性,但明顯有些神思不屬,好像正魂游天外一般。
崔小郎臉微微一紅,鼓起雙頰,氣道:“就是在潼關對我有施飯之恩的王娘子!”他有些羞惱地看了看王玫,似是對自家阿爺散漫的反應十分不滿。
王玫安撫地朝他淺淺一笑。畢竟事情都已經過了那麼久,又是小恩小惠,不記得也很正常。作為成人需要記住的事情委實太多了,對孩子而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在成人看來也不過是彈指間便可忘記的小事而已。
“……唔……”假山上的人似乎記起了什麼,沉吟了一會兒,“你們怎麼趕得這麼急?都餓到那般程度了么?”
“……”王玫沒想到對方剛才根本沒聽見她和崔小郎的對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為好。倒是崔小郎,毫不猶豫地回道:“王娘子遇到了壞人,我帶着她逃出來了。”他就像所有年紀不大的孩童一樣,對着自家阿爺難免有些自豪之色:“那壞人一直追在我們後面,我故意往那些士子聚在一起的方向跑,果然有人將他留下了。啊,對了,他還穿着襕袍呢!”
“噢?這麼說,你救了王娘子。”
“是的,幸虧有崔小郎相救,我才得以脫身。”王玫趕緊接過話,“解困之恩眼下難以報答——不知二位暫居何處?改日我再與阿兄來拜訪二位。”說是拜訪,其實就是送禮答謝。有兄長王珂陪伴在側,方便來往,也顯得正式一些。
“呵,不必如此。救你的是阿實,不是我,你儘管謝阿實便是。”
王玫暗道:這人倒是頗為洒脫,並不是那等挾恩圖報之輩,怪不得養出了崔小郎這般懂事的好孩子。她先前因潼關之事,多少對這位不負責任的父親有些負面印象。但如今卻覺得,大概這位父親的性格便是如此,又是孤身帶着幼小的孩子,難免有疏漏之處。
想到此,她笑盈盈地行了個禮,又對崔小郎道:“崔小郎的小名是阿實?我能這麼喚你么?”
崔小郎坦然點了點頭:“我叫崔簡,小名阿實。”
“那,阿實,時候也不早了,你大概還未用過午食,先同我一起去用了午食如何?你這解困之恩,可比我那施飯之恩重多了,我須得好好想想該如何謝你。”
“我救王娘子,只是因為想救,沒想過要謝禮。”崔簡很乾脆地回道。
王玫笑了,終於緩過勁來的她看起來也精神了不少。“當初我帶你回潼關城裏,給你送吃食,也沒想過讓你記我的恩情。所以,彼此彼此而已。”
崔簡想了想,看了一眼假山上那完全看不見蹤影的父親,猶豫道:“我可以帶些吃食回來給我阿爺么?”
“當然。”王玫牽起他的手,朗聲道,“崔郎君,我借阿實一會兒,大約一個時辰后定將他還回來。”
“借?還?”假山上的人笑起來,“去罷。”
一大一小手牽着手,不約而同地走進了假山裡,又相視一笑。王玫只是不想走回頭路,再在湖泊邊出現,遇到那人渣元十九的幾率也大些。而崔簡早熟懂事,自然也理解她的顧慮,熟門熟路地順着小徑走出假山群,越過一個不起眼的月洞門,一路向西行去。
王玫見他對這大興善寺十分熟悉,索性便完全由他帶着走:“阿實,你們什麼時候來了長安?如今是住在這大興善寺中么?”
“前兩日剛回來。阿爺不想回家,便帶我躲在這裏。”崔簡回答。
“原來你們也是長安人?”
“嗯。”
“之前你阿爺帶着你四處遊歷?”
“嗯,我們去了蒲州、鄭州、洛陽、商州。”
兩人一問一答,很快便回到仍然熱熱鬧鬧的講經院。法師講經顯然已經告一段落,正在小佛堂中休息。底下的聽眾信徒們或正吃着自己準備的簡單吃食、飲些漿水,或擠到法師身旁抹淚問那些故事人物命運如何,或乾脆施捨香油錢換了寺內的素齋吃。
王家眾人先前聽講經的雅舍外,李氏身邊的貼身婢女琉娘正安安靜靜地等着,卻不時目露焦灼之色。王玫心中暗嘆王旼那乳媼實在沉不住氣,竟然沒聽她的話,莽莽撞撞地便說了出去。她並不是想隱瞞今日之事,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在寺中提起。何況李十三娘也在,委實不好解釋。待到回家之後,她自會向父母兄嫂將前因後果述說清楚,尋求他們的幫助。
“琉娘,我回來了,正好遇見一位有緣的小郎君,便帶着他來了。”想到此處,她仍是揚起了笑容。
琉娘神色略鬆了松,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又看了看崔簡,笑着將他們迎了進去:“午食的時辰都要過了,娘子、七郎娘子還擔心九娘迷了路呢!”
“這大興善寺的園子確實太大了些,不慎就與青娘、丹娘走散了。”王玫回道,“幸好遇到這位崔小郎君,便央他帶我回來了。”說話時,她已經走進了雅舍里。李氏、崔氏、晗娘、昐娘雖然仍坐在茵褥上,卻都有些擔心地看了過來,王旼更是突然從乳媼身邊撲了上來,緊緊摟住她不放。而李十三娘、崔芝娘卻並不在雅舍裏頭。
這時候不必面對李十三娘,無疑又是幸事了。王玫問:“表姊和芝娘呢?”
“有位貴主也來寺里上香,她帶着芝娘過去問好,待會兒便回來。”李氏略收起了擔憂之色,和善地對着崔簡笑起來,“都餓了罷,趕緊用午食。”
崔簡躬身行禮,見過長輩、同輩后,這才在食案邊坐了下來。
李氏、崔氏雖不知潼關之事,但見這孩童小小年紀進退有據,顯然是世家子,仔細一看也煞是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清河崔氏還是博陵崔氏子弟。而晗娘、昐娘也甚少見這般年紀的小郎君,很是好奇,時不時地便瞧過來。至於王旼,眼見着自家姑姑對這陌生孩童如此親近,心中難免有些吃味,一直往王玫懷裏鑽。
在眾人的關注下,崔簡倒仍是泰然自若,彷彿早已經習慣一般。
寺中的小沙彌又端上新鮮的素點心、素菜,將兩人面前的食案擺得滿滿當當。僧尼不得破戒食葷,因而最拿手的便是做“糜餅油食之物”,並會為那些特別的點心取些佛門典故名字。諸如婆羅門輕高面、法王料斗、指天餡、羅睺羅飯、道場羹、涅槃兜之類。粗略一看,竟辨不出究竟是什麼食材製成的。至於素菜,也無非豆腐、葵菜、雍菜、菘菜、胡瓜之類,較為名貴的波稜菜(菠菜)等卻是不見蹤影。
不過,這些主食、點心、素菜樣樣皆很是精緻,又清香撲鼻,早便覺得腹中飢餓的王玫與崔簡都不由得食指大動。
待他們用完比平日份量更多的午食,丹娘、青娘也陸續回來了,在外頭簡單地喝了粥湯后,便回到王玫身旁繼續伺候着。
王玫瞧了一眼王旼那仍有些驚魂不定的乳媼,輕描淡寫地道:“方才不過是個誤會而已。那位郎君認錯了人,後來也道過歉了。阿娘阿嫂都很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不過,也因此又遇上了崔小郎,我才能順利地回到講經院。說起來,他阿爺正在湖邊冥思,尚未用午食,我送崔小郎回去,不如也順便捎帶些吃食?”
“這自是應該。”李氏道,吩咐身邊婢女向小沙彌要了食盒,裝了一份吃食。崔氏又貼心地吩咐天熱多放些漿水。
李氏、崔氏自然知道方才的內情絕不僅僅是如此,但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也只能放王玫去了。王玫便帶上丹娘、青娘,牽着崔簡又一次繞道去了東園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