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寺廟進香
真定長公主的芙蓉宴之後,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彷彿是從水底潛出徐徐盛開的芙蕖一般,引來了那些高門世族的關注。不但邀請女眷赴宴的帖子日日不斷,連王奇和王珂也收到了不少文會、馬球賽、宴飲的請帖。五姓七家之中,隴西李氏、清河崔氏本來與他們是姻親,來往也似乎變得更親密了。加之博陵崔氏的示好,連滎陽鄭氏、趙郡李氏、范陽盧氏也接連表現出了最大的善意。即使在太原王氏家族內部,作為分支反而仕途更顯達的中山王氏也送來了帖子,一付要與本宗好好敘舊的模樣。一時之間,王家人便再度悄然回歸了頂級世族的交際之列。
來自諸世家的帖子眾多,李氏、崔氏自是無法推辭,每天都忙個不停。王玫剛開始還隨着她們去了幾回,但自從被那群看她不順眼的年輕貴婦堵過三四次之後,她便對千篇一律的飲宴活動失去了興趣。橫豎也不過是吃着山珍海味,聊些衣料首飾花草,賞歌賞舞或者彈奏樂器之類的活動。無才無藝的她也做不得別的遊戲,還不如待在家中繼續讀書明理、苦練書法與女紅呢。
由於李氏與崔氏忙着赴宴,家務自然而然便都推給了閑着無事的王玫打理。王玫實在無法,只能帶着兩個小侄女一起熟悉家事。幸有璃娘在旁邊,家裏的仆婢又得過李氏、崔氏的吩咐,不敢陽奉陰違,家中事務才逐漸有條有理起來。即使有幾個以挑撥為樂的刺兒頭,也被她毫不心軟地責罰了一通,後來又由兄長王珂做主發賣了出去。此事讓她鬱悶了幾天,之後便漸漸振作起來:她來自後世,確實同情這些如同牛馬般可以隨意買賣的奴婢的處境。然而,以一人微薄之力很難做出什麼改變,便只能適應這個時代的規則了。而她自己,也只能做到尊重身邊的人,教養侄兒侄女們對下人仁慈一些而已。
如此過了十來日,李氏與崔氏終於分別將那些該去的人家都走了一遭,敘了敘過去的情誼,也將這些個給王家送帖子的人家分出了親疏遠近。接連在熟人、陌生人當中周旋了這麼久,她們也已經累得狠了,便在家中歇息了一段時間。眼看着便到了五月下旬,王珂即將去萬年縣廨赴縣試。李氏這才猛然想起要去寺里上香,索性便約了李十三娘一同去施捨些香油錢。
這一日清早,坊門打開的晨鼓聲咚咚響起后,王家那不甚起眼的烏檀馬車便一前一後徐徐駛出了家門。來到正對西邊坊門那條街道上時,一架翠蓋朱輪車帶着數十護衛與她們匯合在一處。李氏正待讓趕車僕從繼續走,李十三娘卻遣了貼身婢女過來。
“娘子遣婢子過來向王家娘子們問好。”那婢女立在馬車外行禮,道,“因想着有些時日未見王家九娘子,問九娘子是否方便過去同車?”
王玫仔細一想,她最近都在家中,沒出門赴宴,確實已經有些日子沒見表姊了,遂拉着李氏的袖子道:“阿娘,兒去表姊馬車裏坐一坐?帶着晗娘、昐娘一起去?”今日王家用了兩輛馬車,前一輛坐了李氏、王玫、晗娘、昐娘,后一輛坐了崔氏、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她將侄女們帶過去交際也是應該,但留下李氏一人畢竟有些孤單:“不如讓阿嫂過來陪阿娘?”
李氏看了看晗娘、昐娘,笑道:“將晗娘帶過去,昐娘便留下來陪我罷。”
晗娘似有幾分意動,又有些為難。王玫拉起她的白嫩小手,鼓勵道:“晗娘不是與芝娘頗為投契么?也有些日子不見芝娘了罷?正好與我一同過去,好好地敘一敘。”
“可是……昐娘……”晗娘秀眉微蹙。
“我替姑姑、阿姊陪着祖母說話。”昐娘笑道。她年紀幼小,與崔芝娘的關係很是平平,寧願留在祖母身邊。
王玫便攜了晗娘下了自家的烏檀馬車,隨着那侍婢走了幾步,踏上那架翠蓋朱輪車。
剛掀開薄紗製成的車簾,內里便伸出一條白如凝脂的臂膀,將她拉了進去。便聽李十三娘嗔道:“你果然生得懶怠的性子!沒幾天就到處都不見你的蹤影,說是病了,誰不知道你在家中躲懶呢!”
纖纖食指戳在額頭上,王玫也並不在意,笑眯眯道:“我先前病了一場,確實尚未好全呢。表姊看,養了這麼些時日,是不是好多了?”這些天來,她躲在家中又是喝葯又是用藥膳又是每日點心水果粥湯的,養得皮膚白嫩、氣色紅潤,又胖了一圈,總算略有些唐朝仕女的風姿了。
李十三娘拉着她仔細打量了一番,頷首道:“看着確實豐潤了一些,更光采照人了。”
王玫也煞有介事地將她瞧了又瞧,道:“表姊真是一日勝過一日,越發嬌艷動人了。”
互相捧了幾句,兩人便笑成了一團。崔芝娘與王晗娘在一旁聽了,也跟着脆聲笑起來。兩個小姑娘手拉着手,坐到了馬車角落裏,小聲地說起了悄悄話。王玫與李十三娘整了整有些凌亂的衣裙,斜靠着隱囊,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車隊出了宣平坊西門,折向南走半坊之地,再轉向西經過永崇坊、靖安坊,便到了位於朱雀大街邊上的靖善坊。這靖善坊內,便是赫赫有名的佛家密宗源地大興善寺。此寺廟初建於晉朝開國時期,開始稱遵善寺。前朝開皇年間,文帝將其命為國寺,遷寺於都城之中,因都城稱“大興城”(長安城隋時名稱),便改名為大興善寺。僅僅一寺,便佔了靖善坊一坊之地,是長安城中最大的寺廟,亦是香火最旺盛的寺廟之一。
王玫只知大雁塔、小雁塔之名,哪裏知道這前朝國寺大興善寺?在靖善坊內下車時,猛然見到那巍峨高聳的山門,金碧輝煌的數座佛殿,在蔥蘢綠意中矗立的鐘樓、鼓樓、舍利塔,延綿不絕的僧舍、寮舍院落,還險些以為自己來到了皇室行宮。
當初在洛陽郊外供她住了幾個月的長秋尼寺,與這座宏偉的寺廟比起來,委實寒酸得不值得一提。而出沒於大興善寺的僧人、香客,也是日日川流不息。既有無比虔誠來上香的,也有無所事事來聽講經的,更有來賞花賞景遊園游湖的。不論他們目的為何,大興善寺的知客僧人和小沙彌們都態度平和地引着香客們來來去去,國寺氣度盡顯。
“先去佛殿中挨次上香,再去聽法師講經。中午在寮舍里用素膳,歇息一會兒,下午便在園子裏走一走,然後去濟度院捐些錢物,如何?”李氏似是經常來這大興善寺,早便已經想好了這一日的行程。眾位小輩自然由她安排,皆點頭稱是。
合掌在一旁靜靜聽着的知客僧人朝他們微微頷首,便帶着他們去了最近的佛殿。每座佛殿中供養的佛像都不盡相同。最大的佛堂中巍然坐着過去佛燃燈佛、現世佛如來佛、未來佛彌勒佛,趺坐蓮台,面容莊嚴、目含慈悲,俯視眾生。其他佛殿中又分別供了菩薩、羅漢等。
王玫跟着一座佛殿一座佛殿走下來,跪拜、磕頭、敬香,心裏一邊念着兄長王珂的縣試,一邊為前身王九娘繼續求佛祖庇佑。她前世的家人朋友、如今的家人,也都在她心心念念之中,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平平安安。至於她自己,目前過的生活已經很是滿足了,並不需要更多花團錦簇。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將諸佛殿都拜了一遍,眾人額上早已見汗,便由小沙彌領着去了旁邊的講經院雅舍中休息。那講經院顧名思義,便是法師向信徒講經之處,是個口字型院落,四周植滿古木,樹蔭森森、涼風習習。他們進去時,法師早已坐在小佛堂前頭的台階上開講了,底下一片人頭攢動。
王玫跟在李氏、崔氏、李十三娘身後進了講經院西側一排房間中的某個雅舍,在鋪設好的坐榻茵褥上坐了,小沙彌又端了生津解渴的烏梅飲與楊梅飲進來。
王玫一口氣喝了半杯烏梅飲,這才覺得舒暢了許多,也分了些神去聽外頭的講經。本來她以為講經必定很是深奧虛無,或者講述些佛祖菩薩以身飼鷹之類的傳說,沒想到那位法師卻是正娓娓地講着信徒的故事。雖然說的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但他講得無比生動,讓底下的信徒們都聽得如痴如醉。
王玫聽了一個故事後,心裏不禁感嘆,後世的評書說不定便是由這講經發展下去的。連對話也惟妙惟肖,哪裏是講經,和表演也差不離了。大概不少信仰沒有那麼虔誠的信徒將聽講經當成了娛樂活動,才不論寒暑,都拖家帶小、準時準點地過來罷。
李氏、崔氏、李十三娘皆聽得很是投入,聽到起伏轉折之時又是蹙眉又是擔憂,連手裏拭汗的軟巾也攥成了一團而不自知。而到了動情之處,個個都是眼淚漣漣,又是哽咽又是嘆息。連帶着崔芝娘、晗娘、昐娘也都聽得很是入迷,她們有不懂的地方,崔氏、李十三娘也都抹着眼淚細細解釋了一番。
王玫卻有些坐不住了,將一臉不耐的二郎王旼抱在懷裏,用帶着他去外頭散步為借口,悄悄地走出了雅舍。大郎王昉也不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頭走了出來。待離那講經院一段距離之後,姑侄三人都鬆了口氣。
“姑姑,咱們去后園裏頑!”王旼掙扎着從王玫懷裏跳了下去,興緻勃勃地指了指講經院後面鬱鬱蔥蔥的樹林。從那樹林裏拂來的風中含着濃重的水氣,甚至隱約還有芙蕖香味,顯然裏頭有座不小的湖泊。
王玫點了點頭。寺廟的僧舍、寮舍之類的地方,大概也不方便女眷隨意走動,去有湖泊有林子的后園裏賞賞景也好。大興善寺佔了一坊之地,不論是建築群或是風景,應當都是長安寺廟中數一數二的。
“大郎也一同去嗎?”
王昉略作沉吟:“陪姑姑一起去罷。”
王玫不由得笑了:“別顧及我和二郎,你若有想去的地方,自去便是。”
王昉遂道:“我想去舍利塔和寮舍走一走。聽阿爺說,那裏時常聚集了一些文人士子。”
“那我大概不太方便陪着你去了,你帶上兩三個僕從,別聽得太入迷忘了時間。”王玫道,見這孩子仍然似有些擔憂,又笑道,“這大興善寺里女眷眾多,我又帶着丹娘、青娘在身邊,二郎的乳媼也跟着,不會有事,放心罷。”
王昉這才躬身行了禮,帶着貼身侍從走開了。
王玫牽起了王旼的手,小傢伙正有些依依不捨地看着他阿兄的背影。
“你想跟着阿兄,還是跟着姑姑?”
小傢伙想了想,艱難地做出了選擇:“跟着姑姑有意思。”他年紀雖然尚小,但也知道阿兄沒什麼時間陪着他遊戲。也只有姑姑和阿姊們,才會有些空閑時間。就算從家中出來了,阿兄去的地方也肯定沒什麼好玩的。
“那咱們就去後園。”王玫道,領着身後的丹娘、青娘、王旼的乳媼,緩步朝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