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提攜還恩
李氏與真定長公主、鄭夫人寒暄起來,崔氏也時不時插上幾句話。王玫原本微微垂着首、裝作內斂羞澀之狀,但她始終覺得主位上似是有什麼人正打量着她,於是忍不住抬起眼皮撩了一眼。
卻見主位的長榻之上,斜倚着一位面容嬌嫩的女子。她梳着寶髻,兩鬢插着玉步搖,簪了朵盛放的粉色芙蓉,身上穿着十二破杏黃色夾纈鳳鳥紋及胸長裙,雪白的臂膀上輕輕籠着石榴紅的薄紗蓮花紋帔帛。鳳目半張半合,紅唇輕勾,顯得極為隨意,甚至帶着幾分慵懶。而她旁邊,跪坐着一個與母親李氏差不多年紀的貴婦,梳着高髻,髮鬢上插戴了翠玉葡萄釵、白玉梳篦、珠花等。她穿着較為正式,上身着秋香色對襟廣袖短襦衫,系了條銀紅色走獸紋六幅長裙,腰上纏着條薑黃色夾纈帔帛。她的相貌並不算如何出眾,但面帶淺笑、眼含善意,光是瞧着便令人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意。
這便是真定長公主,與她的嫂嫂三品郡夫人鄭氏了。
王玫剛要趕緊移開目光,卻對上了鄭氏的視線。這位貴婦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顯然方才就是她在觀察她。王玫怔了怔,朝她露出一個恭敬而又得體的笑容。雖然不知道這位鄭夫人為何無緣無故便對她表露出善意,但對方是長輩,這樣應對總不會有錯。
“貴主,丹陽長公主到了。”外頭侍婢又輕聲道。
真定長公主臉上露出些許喜意,竟坐了起來:“怎麼來得這般遲?我去迎迎她。”
李氏見狀,很識趣地提出了告退。崔氏、王玫、晗娘、昐娘也都跟着起身行禮。
真定長公主莞爾道:“也罷,正好讓芝娘替她阿娘招待你們。”她這樣說了,侍婢自然將王家女眷往另一個方向引去。
待她們去得遠了,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走出樓台,迎向遠遠迤邐走來的一行人。
不知想到了什麼,真定長公主輕輕一笑:“阿嫂覺得如何?如此這般,可算是幫着阿實報了施飯之恩?”
鄭夫人勾起唇,笑意溫暖:“幸虧貴主舉辦了這芙蓉宴。不然,我還不知該以什麼名目邀她們才好呢。本來只想着瞧一瞧阿實所說的恩人,提攜一二也便罷了。如今看來,倒不愧是太原王氏嫡支,舉止有禮有節,確實是可交之人。”
真定長公主對這些並不是十分在意:“那李氏說起話來倒也還算舒服,她家女兒似是個內斂不愛說話的,不吵不鬧也不錯。若十三娘喜歡,也可多邀她們過來遊玩。”
不過,王家幾人於她們而言始終是陌生人,寥寥幾句后,妯娌二人便沒有再提起她們,自顧迎客去了。
卻說侍婢引着王家女眷沿着湖邊的堤岸往前行,不多時便到了一座掩在亭亭花樹后的院落前。裏頭也傳來了人聲,卻並不似方才所見的假山樓閣那般熱鬧。她們正要入內,恰好遇上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帶着幾個侍婢走了出來。乍一看去,這小姑娘同李氏、李十三娘、昐娘生得甚為相似,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王玫知道,這必是真定長公主所說的孫女兒,也就是她那便宜表姊的愛女崔芝娘了。
見了王家一行人,尤其是李氏的形貌,年紀不過/八/九/歲的崔芝娘也有些驚訝。但她很快便掩飾了神色,迎上來笑道:“沒來得及去見表姑祖母,是兒的過錯。”她小小年紀,卻像自家母親一般言行舉止得當,又別有高華大氣之風,令王玫不由得在心裏嘖嘖讚歎。怎麼她所見的孩子,一個兩個都這般早熟?先前遇到的崔小郎、自家侄兒大郎王昉、晗娘,以及這位崔芝娘,雖然性子不同,但個個都像小大人似的。也只有昐娘、二郎王旼年紀小些,才仍保留着童稚之心——說起來,那位崔小郎的年紀怕是比昐娘還小些,但因顛沛流離之故,反倒是懂事多了。
李氏一見崔家這小姑娘便心生喜愛,從頭上拔下碧玉梳篦,插在她的丫髻上:“哪裏的話,我知道你還須幫着你阿娘招待客人呢。不必管我們,去忙便是。”
崔芝娘忙搖了搖首:“表姑祖母和表姨、表舅母又是親戚長輩又是客人,兒怎麼也該好好招待才是。”她說著,又看向晗娘、昐娘:“這兩位表妹如何稱呼?”
“我是晗娘,這是我妹妹昐娘。”晗娘不急不緩地回答,昐娘反倒是有些害羞似的,只眨着眼睛,並不像平常那般隨性活躍。
“如果不嫌棄,你們便叫我芝娘姊姊罷。”崔芝娘伸手牽了晗娘、昐娘,帶着李氏、崔氏和王玫走進了院子裏。
這院子很是寬敞,一邊種着石榴、杏樹、桃樹,一邊是形如長廊般蜿蜒曲折的紫藤花架。如今只有火紅的石榴花綻放,若稍早一些紫藤花開或桃杏花開時,想必這院落中亦是一片盛景。除了這些花木之外,院落里只有兩座相對而望的二層小樓,與尋常院子的佈置完全不同。而三三兩兩的客人便散佈在院子中,或在紫藤花架下說笑對弈,或在桃杏樹下投壺,或在石榴樹下漫步。
李氏、崔氏與王玫在紫藤架邊安置的矮榻上坐了。見崔芝娘帶着晗娘、昐娘也要坐下,李氏不由得道:“不必特地陪着我們,芝娘,你還是帶着表妹們去一旁頑罷。”
“方才走得有些累了,我們正巧在這裏歇息一會兒。”王玫也笑道。
“這兩個孩子甚少外出赴宴,也不認識什麼人,便勞煩你了。”崔氏溫柔道。
崔芝娘略作猶豫。她畢竟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與長輩之間不好說些什麼,於是點頭道:“表姑祖母、表舅母、表姨放心罷,我帶着表妹們到處走一走,稍後便將她們還回來。”
李氏、崔氏和王玫看着三個小姑娘離開,心中自是各有所思。
枯坐了一會兒,李氏與崔氏竟是遇上了熟人,自然而然地說說笑笑起來。王玫自覺無趣,便悄悄同母親、嫂嫂使了個眼色,站起來四處走動走動。她既不想去看對弈,亦不想加入投壺遊戲,又對外頭池子裏那一大片荷花很是心動,於是便回到了湖泊邊,極目遠眺。丹娘一直不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後,此時也分神欣賞着這片美景。
主僕二人立在楊柳岸邊,看了半晌碧波映荷,都覺得心曠神怡。
待回過神來,王玫覺得自己出來得似乎久了些,心中擔心母親、嫂嫂找不見她會着急,便轉身欲離開。不料,這時候,突然從旁邊傳來了有些故作驚訝的聲音。
“咦,這不是王九娘么?”
王玫循着聲音看過去,卻見幾位打扮時興的貴氣少婦結伴款款行來。為首那位容貌瑰麗,一雙美眸中帶着高傲,紅唇微勾又似含着幾分諷意。她上上下下毫不客氣地打量了王玫一番,又道:“果然沒認錯人,你不是嫁去了洛陽么?依稀記得,是禮部侍郎張家罷?”
她提到張家時,明顯並沒有什麼敬意,反倒目露鄙薄之色。王玫想起青娘以前滿含怨怒的話,以及當時兄長與張五郎交涉的過程,自是知道在世家女子眼中,即使位列高官,寒素之家仍然是不值得來往的。想必,她以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的身份下嫁了張家,更是會讓她們在背後說道不休、嘲笑不已罷。
對方顯然並不是為了敘舊而來,王玫也沒有自找氣受的想法,於是便當作什麼也沒聽見,轉身緩步離開。
那少婦輕輕笑了一聲,當她是羞慚不已了,聲音又刻意提高了些:“怎麼?你們太原王氏三房也開始賣女兒了?賣了一回不夠,還想再賣第二回?”
賣女兒?這又是什麼說法?王玫步伐微微一頓,繼續往前走。不論這究竟是什麼新鮮說法,她都沒有必要停下來與滿懷惡意的人繼續糾纏。
“他們家正是敢想,居然試圖攀上崔四郎。”又有一人加入,一句話里既含怒帶怨又有輕鄙。其他人似乎被這消息震驚了,不顧方才作壁上觀的矜持,竟是紛紛議論起來。
“崔四郎對亡妻情深意重,定是不願意再娶的。”
“盧氏去了也有三年了罷,守孝三年也已經夠了。”
“這是哪裏來的消息?貴主與鄭夫人真的打算幫崔四郎相人么?”
王玫無言以對,也不知她們是怎麼聯想到的。難不成,就因為方才真定長公主、鄭夫人見了她們一家,便被這群貴婦傳出了什麼小道消息?崔四郎崔子竟?虧她們想得出來。她是和離歸宗之婦,與那個鰥夫大才子根本不般配罷!更何況,博陵崔氏二房出了崔尚書,又有真定長公主下降,這般煊赫權勢,便是再尚一位公主也使得,如何看得上他們家?
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離這群人遠一些。那崔四郎在貴婦們中間名氣怕是不小,說不得裏頭可能還有幾個腦殘粉,頭腦一熱,指不定就會圍着她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她必須離得夠遠,以策安全。
“九娘這是怎麼了?”迎面卻正好遇上李十三娘。
王玫鬆了口氣,微微一笑:“在湖邊賞芙蓉忘了時辰,怕惹得阿娘、阿嫂擔心,正要回去找她們呢。表姊忙完了么?”既然主人家來了,那些貴婦肯定不好意思追上來了罷。
李十三娘順手便挽住她,朝她身後那群貴婦看了一眼,暗暗記下那群人的名字,笑道:“該我迎接的客人都到齊了,我便偷個空過來瞧瞧你們。聽阿家說,芝娘正替我招待你們,我還有些不放心呢。”
“哪裏的話,芝娘小小年紀,舉止言行就頗有大家風度,還是貴主和表姊教養得好。”
“我們不是外人,這些誇讚我便厚着臉皮收下了。你那兩個侄女兒,我瞧着也是極好的。可惜我家大郎年紀尚小,不然我都想向六姑姑定下一個了。”
王玫聽了此話,心裏不免苦笑起來:雖然這大概是玩笑話,但她阿娘和阿嫂先前的擔心果然也不完全算是憂慮過甚。孩子們明明都小着呢,話里行間便不離她們的親事了,讓她這做姑姑的好不習慣。而且,兩家雖是門當戶對,但權勢畢竟不匹配,她也不好再打趣回去——比如,將芝娘送給我家大郎當媳婦,年紀不是正好?細細想來,不止年紀合適,連性子也很是般配。不過,像她這樣的後世之人,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有些抵觸心理。孩子們的親事,也應該由他們自己看中了更好。
雖然腦中轉過很多念頭,但也是一瞬即過。王玫回過神,笑應道:“表姊若想定下誰,便早早地向我阿娘、阿嫂說去,我可是一點也做不得主的。”
李十三娘聞言,脆聲大笑起來,打趣道:“那你應該能為自己做主罷。”
王玫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回道:“可不是?如今這樣卻是正好,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全都由得自己做主了。”她很巧妙地將打趣換了內涵,既點明了自己的想法,又透出洒脫從容之意。
李十三娘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轉而又說起了旁的事。王玫只當她是隨口一個玩笑,也並未多想什麼,便順着她繼續聊起來。兩人本就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大方坦誠得很,不多時便更覺得一見如故了。待再見到李氏、崔氏時,這對頭一回見面的遠房表姊妹已經是親親熱熱的,竟彷彿真的姑表姊妹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