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徹底交託
元十九之事傳到長安時,李氏、王奇、崔氏均呼大快人心。王奇還趁着休沐的時候大醉了一場,老淚縱橫,念叨着為父不振,以至於兒女生活不易,受小人牽連。李氏在旁邊照顧他,亦是心酸不已。卻不料轉天他酒醒之後,便興緻勃勃地一邊拎着王旼王二郎,一邊提着美酒去見女婿了。
自從過了縣試,崔淵再一次揚名,給他投書帖和畫的腦殘粉、死忠粉也越來越多。崔沛作為崔簡、崔會的先生,這些時日的固定教學內容便是“鑒賞書畫”。他們篩了頭一遍,就已經去掉□□成。剩下的由崔淵來選,一邊看一邊評論,以他的眼光自然絕大多數都取不中。接連十幾日下來,也只有寥寥數人得他一聲贊,剩下的評語便是既毒辣又老道了。他的評論,崔簡、崔會聽得懵懵懂懂,崔沛則受益匪淺,暗暗記在心中不提。
這天,心情異常不錯的崔淵剛將新投來的書畫評得一文不值,又親自修帖子定下日子請那些他覺得不錯的士子赴宴飲。思及晉王素來好此道,自然也不能落下他,便也請自家二兄崔澹入宮傳話相邀。當然,這種時候必須不能忘記崔泌、崔泳兩兄弟,便又遣人送了帖子與他們。至於崔泌會不會因在場之人都是他的擁躉而大受刺激,崔泳又會不會無意間繼續給自家兄長添堵,就與他無關了。
聽到岳父上門的消息,他立即起身親自去迎。
待領着老岳父在別院裏轉了轉,回到書房,王奇便道出了來意:“子竟,七郎帶着大郎赴任,二郎眼見着也將滿五周歲,不能再教他成日在內院中頑耍了。”他昨日雖醉酒,但心裏卻無比清醒。眼見着他這做父親、祖父的是不中用了,但他還有兒孫呢。貢舉確實是一條相對公平通達的進身之階,王珂已經攀上去了,家中處境為之一變,孫兒們卻也不能太差。好不容易崔氏生了三個孫子,須得個個都有出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才能徹底立起來。
“岳父的意思是?”崔淵待老岳父比自家阿爺還更恭謹幾分,狂放之氣也收得妥妥噹噹。
王奇老臉一紅,將王旼拎到他跟前:“聽聞阿實正在進學,想讓二郎也跟着學一學,束脩自是不會少。”他是崔淵的腦殘粉,一向十分坦白:“族內倒也並非尋不出蒙師,只是我更信得過你的眼光。”他早便聽說崔沛是崔淵找來的,也絲毫不懷疑他年少才學不夠。如今崔沛因博陵崔氏大房壽宴之故也小有名氣,他自是不願錯過這樣一位好先生。
崔淵微微一笑:“十二郎正在隔壁教阿實、小五郎讀書,不妨讓他見一見二郎再說。”岳父親自託付,他當然願意立即答應下來。只是,師生的緣分卻是極為難得,何況王旼又是外姓之子。若崔沛不喜,他也不能勉強。若崔沛大喜,自然是皆大歡喜之事。
王奇也能理解,崔沛是崔淵的族弟,又是有才學的少年郎,自然不能視同尋常蒙師。
於是,兩人便攜着王旼去了隔壁。推門便見崔會正在背《詩》,崔簡則靜靜地在窗下臨摹自家阿爺的書帖。崔沛一心二用,一面指正崔會背錯之處,一面翻着崔淵這回縣試所作的那篇時務策。
王旼眼睛一亮,本想出聲喚崔簡,又想起自家兄長的叮囑,便強忍住了。他和崔簡隨着王昉也讀過一陣書,知道書房是不可大聲喧嘩的地方。又見崔沛與崔會正一問一答,心中便知道祖父帶他過來的用意了。能與崔簡一道讀書進學,他自是再願意不過,便將背挺得筆直,力圖給未來先生留下好印象。
待崔沛給崔會佈置了新的課業,崔淵便將他引見給王奇,又告知王奇之來意。崔沛低頭見王旼雙目靈動有神,小小年紀禮數絲毫不錯,便笑道:“王小郎在家中可開蒙了?識得多少字?”
王旼答道:“能背《千字文》,認得裏頭的一些字。阿實還教我寫大字,天天在家練習。”
崔沛也並不當場考察他,微微頷首,道:“教兩個也是教,三個也是教,便讓他過來罷。”
當下,王奇便讓王旼行了簡單的拜師禮,又說改日再正式在家中設宴行禮。崔沛應下了,送走崔淵、王奇之後,轉身便見崔簡牽着王旼的手來到他的書案邊,一板一眼教他臨摹書帖。他不禁啞然失笑——到底誰是先生來着?
而王奇解決了心中之事,大為鬆快,便與女婿又痛飲了一回。王玫聞訊過來見他時,他已經半醉了。見着女兒之後,又忍不住揪着她的袖子哭了起來。幸而他還有理智,以為女婿什麼都不知道,便只重複着說“阿爺護不住你,是阿爺無能”之類的話。王玫又感動又酸澀,陪着他哭了一場,就讓崔淵送他家去了。
待崔淵送完老岳父回來,王玫已經回了他們住的院子裏,正跽坐在書案前揮墨勾勒着圖案。元十九之事,她比自家阿爺阿娘大概還知道得早些,一哂之後,去了一趟青光觀,為前身與鄭氏娘子做了道場。惡人得了應有的下場,再不須她時牽時掛、憂心不安,心境便徹底寧靜了下來。往後,除去崔家、王家之事還須挂念之外,她就只需全心全意地思考自己的事業了。
崔淵悄悄來到她身後,俯首看着她勾勒出的線條,不由得有些驚詫:“這是……輿圖?”輿圖這般緊要之物,正是屬於兵部下的職方曹管轄。崔敦這位兵部尚書,當然藏有最新、最細緻的大唐疆域輿圖。崔淵不但見過自家所藏的輿圖,還以自己的豐富見聞及精準記憶校正了部分輿圖。因此,他一眼便能看出她所繪的山川河流。
他並未糾結愛妻為何能繪出輿圖,而是以充滿讚歎的目光,看她將那些名山大川的位置都描了出來——王玫並不知道此時大唐的疆域,也不能順手就將後世的雄雞圖和各省都繪出來,只能畫出山川的方位以確定自己要找的地方。
“九娘遍讀雜記,竟能就文字而繪出山川方位?”崔淵也提起筆,蘸滿墨,替她補充完整。他發現,這隨手所繪的輿圖雖然簡潔,但並無任何錯漏之處。且個別山川位置,彷彿也更準確了一些。
“若說是老君託夢所得,四郎信不信?”王玫似笑非笑問道,“不然,天下分十道,每一道又領數州,我若見過輿圖又怎會不知?”道、州、府、縣,是大唐的行政區域劃分。因須學習官制的緣故,她也將這些常識記得清清楚楚。
“只要是你說的,我便信。”崔淵毫不猶豫地回道。
王玫抬眼,望着他毫無瑕疵的側臉,輕輕地擱下筆,垂目思索起來。自後世穿越而來的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剛過來的時候,她寧可裝作對外界一無所知、毫無反應,暗地裏搜尋信息,學習雅言切韻,也不願作失憶之態,急切行事,免得出了紕漏,反遭丹娘、青娘等懷疑身份。待到言語有所積累之後,她才藉著兄長前來的契機,順水推舟地“活”過來,繼而慢慢移了心性,變成原本的自己。
她繼承了前身的身份、禍患,也獲得了前身擁有的家庭與親情。她濡慕王奇、李氏如同親生父母,敬愛王珂、崔氏如同嫡親兄嫂,愛護侄兒侄女,內心的秘密反倒不能與他們透露半分。那些超出身份所知的見識,也不能在他們面前顯露出來。
而崔淵卻正相反。他不因她是王玫而娶她,只認她這個人——或者說,這個靈魂。而且,他們已經許諾相互坦誠,很多事情她亦無意在他面前隱瞞——以他的智慧,她也很難隱瞞得住。若是此刻她用這個謊言掩飾過去了,往後呢?繼續用託夢這種一聽便知虛假的謊言繼續欺騙下去?就算是有再多的苦衷,夫妻之間的信任也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欺瞞。
想了好半晌,她才收回注意力。再低頭看時,崔淵已經將他所知的大唐疆域都勾畫得清清楚楚,十道底下的州、府也寫得明明白白。縣委實太多,他雖將名字都記住了,卻也很難一一標明它們的位置。
這是王玫首次得見大唐貞觀時期的地圖——這是一塊比她想像中更加廣闊的疆域。因破□□厥的緣故,北部設下定襄都督府與雲中都督府,並逐年繼續向北推進,與薛延陀時戰時和,實際控制了後世蒙古國南部地區。西北部滅高昌,設安西都護府,實際控制着後世新疆天山南北附近地區,且正在與西突厥拉鋸當中。西部便是強盛的吐蕃,佔據後世西藏、青海及四川、雲南部分地區;西南則有六詔等族群,據云南大部分地區;東北有契丹、室韋及高句麗等,據後世東北三省與內蒙東部地區。
說實話,大唐實際控制版圖比那隻雄雞要小些,讓王玫頗有幾分不習慣。她細細地看着各道、州、府,在自己中意的地方畫下幾個圈,而後道:“這輿圖,確實並非老君託夢所得。而是我自己夢見的。”
崔淵伸出食指輕輕點着她畫下的圈,神色認真地聽着她的話。
“去歲之初,我一時愚蠢撞入圈套,被張五郎送到洛陽郊外尼寺中軟禁。后又因憂思過度小產,傷了身子,於是想不開投繯自盡了。雖被靈和法師救了回來,但那時卻昏迷了一陣,迷迷糊糊間做了一個夢。在夢裏,我去了千餘年之後,經歷了另一次人生。以至於回來時,不知是庄公夢蝶,亦或是蝶夢庄公了。”
王玫覺得,只能用彼此能夠理解的話來闡述穿越之事,才能將這件事合情合理地說明白。不過,其實有時候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些迷糊——她到底是王玫王九娘,還是後世來的一抹孤魂?是她的記憶真實,還是眼下的生活更真實?
歷史並不是她記憶中的歷史,那她還是記憶中的她么?
庄公夢蝶,蝶夢庄公,何其虛無飄渺,又何其寓意深刻。
“這輿圖,便是那一次人生中記得的。這大唐盛世,千年之後也有信史記載。聖人、皇後殿下、太子、魏王、晉王……無不青史留名。”王玫接着道。崔淵緩緩抬起首,輕輕將她攬進懷裏:“蝶夢庄公又如何?庄公夢蝶又如何?你只需記得,你是令我心動之人,而今成了我的妻,便足夠了。”
王玫抬手反抱住他,垂首埋進他懷中,悶悶道:“我所知的史書中,有朝堂上諸公,卻沒有你。”以他書畫雙絕之名,竟然未能留名青史,確實也有些奇怪。
“誰又能管得千百年之後的史書中寫了些什麼?”崔淵禁不住笑了起來,“我正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呢。我倒不在意後世留名,不過,阿爺或許會有些難過罷。當然,生前便不比得房相、杜相,死後又如何能趕得上?”
“……生死之事,怎好渾說?”若教崔敦知道,恐怕又恨不得在演武場上狠揍一頓這個口無遮攔的幼子了。
“事實如此。”崔淵卻回道。
於是,王玫又道:“……其他事,與我所知也略有偏差。”
“便是略有偏差,想必也不會差得太多。晉王登位了罷?”崔淵瞭然。從她一貫的態度中,便知道她並不看好太子與魏王。既然選擇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晉王,那麼想必便是應了漁翁得利罷。
“詳細之事,我慢慢說給你聽便是。”
“也好。我對千百年後之事,也有興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