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同心同力
崔家諸人在宮中足足待了一整日,才被依依不捨的衡山公主、晉陽公主放了出來。待真定長公主車駕駛出宮城門時,也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嫉妒恨。消息靈通些的,已經得知崔家獻上了一群道醫、佛醫為皇后診治,只恨自己怎麼不曾想到這主意;消息不靈通的,只見鄭夫人帶着崔蕙娘也入宮了,又發散聯想了一番,氣急交加,暗地裏將真定長公主並崔家諸人狠咒了一通。
回到別院后,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便吩咐李十三娘、王玫去歇息,明日再過來侍奉不遲。於是,崔淵、王玫帶着崔簡向長輩們告退。一家三口回到自己的院落里洗去一身疲憊,披着微濕的頭髮坐在一起低聲說話。
“叔母生辰時,未曾得見太子妃與魏王妃。今天一見,覺得兩位都是溫良賢淑之人。”太子妃蘇氏與魏王妃閻氏幾乎日日入宮侍疾,今日也不過是比崔家到得晚了些,便錯過了道醫、佛醫們診治的時候。經晉陽公主、衡山公主說明,她們便立即滿面感激地向真定長公主道謝,不愧是名門之後,應對十分得當。不過,王玫對閻氏更熟悉些,因她的叔叔便是大畫家,時任刑部侍郎的閻立本,她的父親工部尚書閻立德的畫技也同樣聞名。
崔淵微微一笑:“閻氏之父為工部尚書,叔父為刑部侍郎,仕途看起來比蘇氏更通達,卻無能支撐門庭的子弟。而蘇氏之父為刺史,叔父為十八學士之一,子侄均十分出眾,復起指日可待。不過——”他略作沉吟,搖了搖首:“蘇氏叔父身為南昌長公主駙馬都尉,卻是魏王之人。據說是他建議魏王主持編著《括地誌》,功勞不小。”
雖說宗族上下一心才容易成事,但王玫十分理解蘇家的選擇。已經折了一個女兒給太子,眼見着太子卻像是個扶不起來的。聖人又十分寵愛魏王,何不試着向其示好,至少保留一脈富貴榮華?只是,太子妃蘇氏的立場卻尷尬得很了。
崔簡昂着小腦袋,忽然道:“聖人與晉王都很親切,太子、魏王……”他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不能妄議諸皇子是非,於是抿了抿嘴唇,才道:“見着生不出親近之心來。”今日本來聖人、晉王說得好好的,阿爺、世父也都談笑自若,當太子、魏王過來后,氣氛明顯就有些不對勁了。如他這般敏感的孩童,自是察覺出了這三位皇子之間的奇怪氣氛。
崔淵失笑,毫不留情地揉亂他的頭髮:“諸皇子又何須親近誰來?雖說論來論去都是親戚,畢竟隔了幾層呢。君待臣,以禮法而言,如此便已經足夠了。不過,諸皇子畢竟只是皇子——咱們崔家欲得的,是聖人的信重。”
崔簡想了想,又道:“如果現在都不能信重臣子,日後當了聖人又怎麼會信重他們呢?”
王玫心中微微一凜,崔淵卻是怔住了。小傢伙確實早慧,然而,就連兩位家長都不曾想過,他竟然敏銳如斯。這還沒過六周歲呢!王玫看了崔淵一眼,見他眯起眼睛已經開始走神了,於是柔聲問道:“阿實怎麼想到這句?”
崔簡便道:“就像我與傅母一般。如果我現在不能信任傅母,就算長大之後也不可能信任她。”小傢伙只是推己及人罷了,又想起王昉曾給自己講過的一些前朝故事,便又道:“君主待臣子好,臣子自然敬重君主;君主待臣子不好,臣子就不會敬重愛戴他了。”
“‘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所以聖人與諸公相得。”崔淵勾起嘴角,“阿實說得是。無容人之量、親小人而遠賢臣之君,又怎麼值得臣子全心全意侍奉?”時人都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禮法,既然太子為嫡長,大多數人便會支持太子登位。覺得太子不堪造就者,便覺得魏王有文采,投了魏王。太子文不成武不就,性情陰鷙不假;魏王驕矜,有奪嫡之心卻不加掩飾,比之太子又聰明幾分?這兩位登位,於崔家、於朝廷、於天下萬民又有何益?崔敦固然是一家之主,但他又何必等着長輩做出決定再行動?如他這般性情的人,若九五之尊並非明君,他也不屑於為其效忠。
“阿實,這些話不能隨意外傳。之後,你便將它們埋在心底,誰也不說,可否做得到?”王玫橫了他一眼,低聲安撫小傢伙。
崔簡點點頭:“母親放心,我一定誰也不說。”
待用過夕食之後,崔簡便回了自己的房間練字。王玫將崔淵拉進寢房中,命丹娘、青娘等在外頭守着,低聲道:“阿實還小呢,你怎麼能在他面前說那種話?”小傢伙好奇心強,說不得便會翻書看他阿爺所說的那句話出自哪裏了。以他的聰慧,推理一番,沒過兩年大概就懂得其中深意了。
“他小小年紀,便能想到這些,我這做阿爺的倒是被世俗禮法給捆住了。”崔淵嘆道,“時也勢也,命也運也,九娘以為呢?”他曾覺得九娘想奪嫡之事想得太多了,但如今來看,想得多些也未必不好。想得多,未必要做得多;做得多,又未必都須顯露出來。
“你先前所說,也很有道理。”王玫認真道,“咱們力量微薄,於奪嫡之事暫時沒什麼影響。如今不偏不倚,也就夠了。不過——與晉王相交,卻是意外之喜了。”她此刻已經毫不掩飾自己比較看好晉王的事實。
崔淵勾唇淺笑:“原本與晉王相交,便沒存什麼心思。就算如今生了心思,也不妨且順其自然就是。”以聖人對皇後殿下的尊重,也必定不可能舍嫡子而立庶子。除了太子與魏王,也就是晉王了。且不提其他,至少晉王擅忍,且性情較為平和,很懂得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至於自家阿爺是否有什麼念頭,他只管看準時勢,多勸一勸就是了。五姓七家之類的世族不比其他根基不穩的高門,無須太過冒險,掙得什麼從龍之功。不過,若有機會與未來聖人君臣相得,當然也應該牢牢把握。累世公卿之族,若無看人的眼光與識相的眼色,也便到了該敗落的時候了。
王玫便又道:“元十九投了太子,不妨推着崔泌投魏王。待大局定時,便是他們身敗名裂、身死族覆之時。”有時候,復仇也不需自己絞盡腦汁髒了手。推着對方站錯隊,看他們萬劫不復亦是十足大快人心。
崔淵忍不住伸手抬起她的下頜,細細端詳她的神色,笑道:“真是心有靈犀。崔泌那一頭,想來也不會有別的選擇了。”他如今在京中廣揚名聲,又有真定長公主作為後盾,不得罪太子、魏王任何一派。崔泌若不想讓崔泳被他徹底碾壓下去,只能另闢蹊徑了。如今魏王日漸勢大,不投魏王提一提自家聲望,又更待何時呢?“只是,在大局定之前,我也不想讓他們過得太舒服。”
王玫依偎進他懷中,又問:“你上午曾說發現一件趣事,可是與元十九、崔泌有關?”
崔淵笑得甚是輕快:“這些時日我一直拿他的文卷看,又請鍾十四郎、八郎替我試探了幾回。你猜,我發現什麼了?”
王玫擰起眉,認真地想了許久,冷不防道:“難不成他這狀頭是舞弊得來的?”說文卷,又說試探,那必定就是元十九名不符實了。只是,少年才子得了狀頭,當年想必也有許多人與他對答,怎麼卻無人發覺真相?
聽她說到舞弊,崔淵有些詫異,道:“你怎麼猜着了?倒也不算是舞弊,只是有人替他參謀罷了。那人之才,遠遠在他之上,替他籌謀,最終卻落得被他不喜,鬱郁而亡的下場。”
王玫更是驚訝,睜圓了眼睛:“你……莫不是說他的元妻鄭氏?”她對元家之事頗為了解,左猜右猜也只能是那位嫁了表兄卻早逝的表妹了。
“是。我遣人打聽過了,那位鄭氏女,有謝道韞之才,只是不欲揚名,所以不為眾人所知而已。”崔淵一嘆,“原本若輔助夫主一路青雲,倒也不埋沒其才。元十九卻是個心胸狹隘之人,容不得內人之才猶在他之上。真是可惜了。”
王玫也禁不住覺得惋惜。能夠輔助元十九獲得狀頭,這位鄭氏於史書、時務策上肯定造詣非常深,或許確實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但她卻又哪裏能料到,所謂的表兄,竟卑劣如斯——明明得了好處,卻不願承認自己比不上妻子。元十九口口聲聲說婚事不諧,想必他要的是一位對他俯首聽從宛如奴婢的妻子,而非一位才華橫溢遠超過他的妻子。所以,他才又回過頭去糾纏原身,想從原身那裏得到尊崇,藉以恢復自己的男性自尊?
“此事畢竟已經過了許久,鄭氏又早就亡故,尋不出證據來。四郎打算如何做?”
“那鄭氏被元十九逼死,鬱郁而亡,自然有父兄替她討回公道。”崔淵回道,“若無滎陽鄭氏作為元家後盾,將他們家推倒便是頃刻間之事。免得你還擔心他會跟着太子狐假虎威,為難舅兄。”元十九的名聲已經很差了,再差一些,便是他再誠心,太子一派也懶怠理會他,想保住校書郎之職也已毫無可能。至於他叔父,蒲州司馬之職有的是人想做,連帶着參上一本拉下來也不難。
“只是……”到時候就不能在太子謀逆之事爆發的時候,徹底報復他們了。不過,王玫想了又想,覺得以元十九的能力,即使太子果真謀逆了他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牽連進去也不會罰得太重。且若是太子沒來得及謀逆,只是奪嫡失敗,那便又會生出變數來。想到此,她也覺得還是速戰速決,借鄭氏娘家——元十九親舅家的怒火來徹底摧毀元家比較合適。
“安心罷,鄭氏亡故,元家、鄭家已經離心了。此時不過是再給他們火上澆些熱油而已。”崔淵道。他早就暗自發誓,必要讓元十九身敗名裂、眾叛親離、嘗盡苦楚,方能解恨。如今,也不過是逐一實現罷了。
奪嫡、元十九、崔泌之事,其實都並非他們生活的重心。將這些事議論清楚了,兩人都是一般心思,便又各自忙碌去了。
崔淵要做的事,當然並不是準備縣試那麼簡單,而是準備府試、省試,保證府試之解頭、省試之狀頭都納入囊中。這時候,他也沒忘記刺激刺激崔泌。於是,隔三差五便將崔泳請過來,論了幾回時務策,就徹底收服了這位本性純良的少年郎。
崔泳甚至主動提出辦文會,繼續替他揚名:“書畫詩賦三絕又算什麼?子竟阿兄便是稱書畫詩賦策論四絕,也是當得的。”崔淵聞言淺笑,當然毫不猶豫地謝絕了。崔泳越發欽佩他,便奔回家去向著自家阿兄好生誇讚了一番他的風骨。崔泌本是帶着慣常的微笑傾聽,到得後來,連笑臉都聽得僵住了。
崔淵也並未閑着,又找人給魏王的幕僚旁敲側擊,替崔泌說了許多好話。魏王正謀奪嫡,求賢若渴,一聽是崔相之孫、素有文名、人品貴重,自然不捨得放過如斯人才。於是,幾番盛情邀請之下,崔泌也便半推半就,成了魏王一派的人。崔泌、崔泳兄弟兩個,在魏王不遺餘力的造勢中,陪着魏王於長安城裏又大出了一番風頭。因崔泳連連稱讚崔淵的緣故,連帶着他也接着名氣高漲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