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反敗為勝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反敗為勝

隨着鼓聲大作,球賽繼續進行。然而,方才還是一片散沙、萎靡不堪的紫棠隊,卻忽然群情激奮起來。只見一人催馬當先,一桿揮了出去,挑起了球。而其他人就像是眾星捧月一般,只管都跟着他往前衝去。棗紅隊忙四處攔截,紫棠隊的人一旦搶着球之後,卻彷彿背後都多長了一雙眼睛似的,下一刻便傳了出去。棗紅隊一時反應不及,竟然教他們突出了重圍。

那持球時間最長的人已經用球杖拖起了一塊沙土,趁人看不清球的時候,反手一擊。

球飛入門的瞬間,晉王猛然立了起來,忍不住大喊道:“好球!!”他臉上佈滿了激動的紅暈,冷靜下來之後,感覺到身邊兩位妹妹不滿的視線,便笑道:“駙馬們還贏了四籌呢!你們擔心什麼?總須得勢均力敵,這場擊鞠才會更精彩。”

“若能勝二十籌,那才叫精彩呢。”高陽公主輕嗔道,“九阿兄莫不是因那人是什麼書畫大家,才這般偏心罷。”

“再偏心,能偏得過自家人?”晉王淺淺一笑,臉上的紅暈漸漸消下來。他身邊的城陽公主體貼地讓人給他倒了杯溫熱的酪漿,接道:“十七姊姊,阿兄說得對。若是沒有懸念地贏下去,我反倒是一點也不想看了。”

晉王看了看她,又遙遙望向球場上汗如雨下的翩翩少年公子杜荷,眸光微微一動。

觀戰台的角落裏,王玫則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若不是喝彩或鼓掌太過引人注目,她恐怕會抑制不住此刻興奮的心情。然而,當視線掃過球場邊上的崔泌、崔泳兄弟倆之後,她嘴角的笑容略隱了隱,將守在身後的部曲喚了過來:“記得阿兄讓你們隨身帶着些上好的外傷葯,下去送他們一些。畢竟同是博陵崔氏的族兄弟,又是堂兄半路將他們叫過來的。”這一次,他們帶出來的皆是王家的部曲,不虞在那兄弟二人前露面。作為世家內眷,只當什麼也不知道,做些該做的事,不疏遠亦不親近便足夠了。如此正常的來往,或許還能打消崔泌的懷疑。

“是,九娘子。”那部曲大漢道,悄悄地便下去了。

待崔泌、崔泳兄弟接着裝葯的瓷瓶時,球場上的崔淵又再度奪了一籌。在晉王格外明顯的叫好聲中,崔泌含笑望着那部曲退下去,將藥瓶收進袖中。方才太醫已經給他上了葯,這葯雖是“好意”,但可能用不上了。他目光幽幽地瞥了瞥觀戰台的角落,又接着看向球場,嘆道:“子竟,一向是不服輸的。”

崔泳抿直了嘴唇,突然起身欲走,卻被他猛地拉住了:“你想回場上去?”

“我身上毫髮無損,為何不能回場上去?”崔泳低聲答道,“子竟兄、子由兄越戰越勇,我卻不戰而逃,又有何顏面自稱博陵崔氏安平房之子?”

崔泌抬眼望向他,淡淡地道:“是一時意氣重要,還是一輩子的前程重要?是這種虛無縹緲的堅持重要,還是咱們安平房重振家聲重要?別忘了,祖父已經去了,咱們一房中能支撐門庭的寥寥無幾!你明年要省試,若是在這場擊鞠中傷着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崔泳渾身一僵,有些複雜地望了自家兄長一眼:“阿兄方才……”

“正因為我受傷了,才擔心你。”崔泌皺起眉,彷彿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未竟之言,“咱們學好君子六藝便夠了。不擅長擊鞠,亦算不得什麼,橫豎也不妨礙為官。至於崔子竟——這世間,還真不知能不能找出他不擅長的事……”他說得有些意味深長。

此時崔泳正因自己方才瞬間懷疑兄長而心懷愧疚,自是沒有領會出更深的意味來,忙頷首道:“阿兄說得對,我最佩服的就是子竟兄了,簡直是無所不能。書畫詩賦也便罷了,竟然連擊鞠都技高一籌……”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話語中充滿了對崔淵的崇拜。

崔泌聽着他那些話,拳頭慢慢地攥起來,直至青筋暴露,才又緩緩地放鬆下去。是啊,這樣一個驚才絕艷的人物擋在面前,就像夜空之中一輪明月,將所有星辰的光芒都遮住了。有他在,誰能注意到他旁邊那些黯淡的人呢?這般天生聚集着光華之人,讓人真恨不得,下一刻就徹底毀掉。

不到半個時辰,紫棠隊就奮勇無比地擊入了十一籌,比之棗紅隊的十二籌僅僅只差一籌而已。雙方約戰時,說定的是十五籌,如今勝負顯然尚未分出,士氣與戰意卻與開局之時截然相反。

房遺愛將球杖狠狠地往地上砸去,撥馬轉身就下了場。杜荷見狀,便道:“子由表兄,不如歇息片刻再繼續罷。”他掃向球場邊的崔泌、崔泳兄弟,笑着接道:“你們若是體力不濟,換人也使得。”

崔滔毫不客氣地回道:“駙馬都尉是在說頑笑話?我們好不容易才湊齊了這麼幾個人,只能打到最後了。至於你們,換不換人,都無妨。”

杜荷臉色微微變了變,笑道:“子由表兄也是說頑笑話罷。眼看着便要分勝負了,我們還換什麼人?大家一路拼搶下來,索性便繼續打個痛快就是。”

“這話我喜歡聽。”崔滔也笑了起來,恢復了幾分平日紈絝公子的隨性模樣。

眾人便又換了汗濕的衣衫、疲憊的駿馬、嶄新的球杖。紫棠隊幾人飲了漿水之後,都雙目放光地圍住了崔淵,棗紅隊幾人繞着杜荷、房遺愛低聲討論起了戰術。其實,紫棠隊如今用的戰術再簡單不過,那便是傳給崔淵,讓他來進球。但,光防住他卻是不夠,十一籌里七籌是他打進去的,剩下四籌都是崔滔擊入的。這堂兄弟二人簡直敏銳到了極點,總能抓住他們合圍一人那一瞬間的弱點,互相傳球。防得了這個,防不了那個,才讓他們如此狼狽不堪,險些就被追成平手。

房遺愛遠遠看向崔淵,沉着臉道:“既然你們不敢對崔子由動手,那便擊倒崔子竟。他阿爺不過是個兵部尚書而已……”

“遺愛,使不得。”杜荷接道,“真定長公主視崔子竟同親子,他如今又有書畫詩賦三絕的名聲。若是出了什麼事,梁公(房玄齡)只怕會怒而清理門戶。”他並不是危言聳聽。崔淵又不是默默無聞的平民百姓,而是五姓七家之首博陵崔氏嫡支子弟,又才名遠揚。如果當真出了什麼事,房遺愛與他恐怕都落不得什麼好處。

房遺愛抬首,突地冷笑道:“我確實看不起崔子由那些人,也不屑與他們相提並論,所以今天才想藉著擊鞠教訓他們。不過,你又為何要湊這個熱鬧?上午險些打起來的時候,就是你出了擊鞠的主意,說是比互毆明正言順多了。這場擊鞠,於你,於太子,有什麼好處?!你想踩着我去拉攏崔子由他們那些廢物?!”

“你想得太多了。本想讓你合情合理出口氣,如今出不了氣,你卻責怪起我來?”杜荷臉色也變了,冷道,“上午要是真打了起來,你以為自己又能得什麼好處?”

兩位駙馬都尉氣急吵了起來,周圍人互相看了看,都不知該如何勸。觀戰台上的高陽公主、城陽公主見狀,蹙起蛾眉徐徐起身。晉王便寬慰道:“只是球場上不順,心情不佳而已。你們不必擔心,且坐下。我去看一看便是。”

“崔子竟,想不到你居然有這般好身手!不如我們幾個便組個固定球隊如何?”

“是啊!看誰不順眼便打一場!以擊鞠分勝負!”

“這個主意好!鬧起事來家裏怕又要請什麼家法!球場上的勝負,誰又能說什麼?!”

被崔滔的狐朋狗友們團團圍住的崔淵挑起眉,搖首道:“我對擊鞠沒什麼興趣。”難不成這些人看不出來,他用的不是什麼球技,而是武藝。使球杖時也不太順手,偶爾當成橫刀砍劈挑抹,那些圍住他的人倒是容易一時懵了,反應不過來。

幾人還待要繼續纏,崔淵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崔泌、崔泳兄弟,忽然一笑,道:“我五月便要縣試了,可沒時間與你們飲酒作樂、遊獵擊鞠。”崔滔也將他們趕開,嘴裏道:“你們以為我這堂弟很閑么?他可是許了我世父與他那大舅兄,定要進士入第的。”

兩人聲音不大不小,崔泌、崔泳兄弟聽了個正着。崔泌臉上的笑容剎那間褪得乾乾淨淨,而後又緩緩勾起了嘴角。他的神情變換得實在太快,只有一直注意着他的崔淵瞧見了,頓時心情變得極佳。而崔泳則露出了驚喜之色,忙問:“子竟兄要考貢舉?”

“家中兩位兄長都是門蔭出仕——子由大概也不例外,我阿爺覺得一家人都是門蔭不免太過難看,便命我去試試。”崔淵答道,話中頗有幾分不情不願,“我對官場毫無興趣,到時候只管報了名,交個白卷便是了。”

“我……我還想與子竟兄同考省試,一起進士入第呢。”崔泳喃喃道,失落極了。

他身後的崔泌險些無法維持笑容,接道:“子竟心不在官場之上,勉強為之反倒是不美。不過,族世父畢竟對子竟期望甚高,恐怕不會容你隨意敷衍罷?”

“端看我心情如何罷。”崔淵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又望向對面,“怎麼連晉王都過去了?歇息也夠了罷。早些結束,我還能帶着九娘在附近走一走。”而後,他注意到對面的角落裏走出一行人來,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走在最前頭的,是位身着黛紫色常服的年輕男子。他年約二十來歲,唇上蓄着短須,乍一看去有些陰鷙淡漠,但下一瞬這種感覺便被無可挑剔的笑容沖得淡了。而若說他全身上下最引人矚目的是什麼,大概就是他那一瘸一拐的右足。任何人在看見他的第一眼時,都不免望向他的右足。然而,這世上大概沒有多少人的目光敢在他的右足上多停留片刻。唯恐不過是一眼,便遭了他的厭惡,為自家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這種事,並非沒有發生過。

太子殿下李承乾,罹患足疾之後,性情大變,沉溺於游畋玩樂。且他自幼聰明過人,但凡想要報復一個人,自然有的是法子教人一輩子都刻骨銘心。

此時此刻,他輕輕地甩着馬鞭,阻止了身後人的通傳,便向著晉王、杜荷、房遺愛等人走去。在靠近他們的時候,他望了一眼球場兩側的計分架,面無表情。然後,他手輕輕一抖,突然一鞭子從晉王身側抽了過去,計分架便倒在地上,插好的小旗子散落一地。

晉王臉色越發蒼白了些,抿了抿嘴唇,回首笑道:“阿兄來了。”

“聽說杜荷、房遺愛你們正在擊鞠,結束了?”太子並沒有理他,而是對旁邊人道。

晉王默默地離眾人遠了幾步,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垂下的眼睛中浮現出了什麼情緒。因為這個時候,所有人矚目的對象都是他的嫡長兄。城陽公主、高陽公主立刻走了下來,觀戰台上剩下的人也紛紛跪拜。就算是正在球場另一側的崔淵、崔滔等人也趕了過來,給太子見禮。

“既然沒有結束,那便繼續。我就在這裏看着。”太子道,撩起眼皮,“九郎也坐過來,十八娘、十七娘都回去。”球場邊畢竟有幾分危險,女眷們確實應該離得遠些。晉王溫聲讓不太情願的高陽公主回了觀戰台,自己在太子身側坐了。

“子由……”翻身上了馬之後,幾個宗室子弟有些擔心地靠近崔滔,剛想說什麼,便感覺到對面射來彷彿帶着刺的目光。他們本能地縮了縮頸子,立即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方才不是已經說了?”崔淵輕飄飄地道,“不過是一場擊鞠而已。勝負輸贏,何必在意。就算是鬧到聖人面前,也沒什麼可說的。”他之前曾以為太子心太急了,迫不及待想要藉著找子由的麻煩逼着叔母出面。但如今一看,這位雖然比幾年之前更陰沉了幾分,卻尚有理智,還能完全控制住情緒。想必,他固然看中某些結果,卻也並非十分在乎罷。

只是不知,他的容忍底線究竟是什麼?而他們又是否需要因他的緣故而退讓?

當然——

不能退!更不能讓!

心裏雖轉着許多念頭,但崔淵、崔滔下手都毫不留情。不過片刻之間,他們便再度配合擊入一籌,追成了平局。而後,不多時,又下一籌——

反敗為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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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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