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啟程歸家

第十章 啟程歸家

被侍婢們簇擁着的王九娘,回首望了一眼竹林掩映下只露出些許輪廓的精舍,目光中充滿了感慨與複雜。這是前身自盡之地,亦是她獲得新生之地;曾經是充滿絕望之地,後來卻成了安逸休養之地。洛陽、長秋尼寺,這輩子她可能都不會再踏足了。然而,這間精舍,一定會永久地留存在她的記憶中。

她身側的丹娘、青娘也跟着望過去,眼裏蘊含的情緒卻更加矛盾。過去這幾個月充滿了跌宕起伏,她們陪伴主人從垂死邊緣掙扎着走了過來,委實太過不容易了。兩人彷彿回憶起了那些驚惶、恐懼的過往,互相看了看,卻並未出聲提醒什麼。春娘、夏娘則更是靜默無比,對於主人此刻的舉動,有些懵懂,又似乎有些理解。

“走罷。”王九娘很快便回過了神,緩步走出竹林,進入了長秋尼寺。

她在長秋尼寺的精舍中住了那麼久,又曾得靈和法師妙手相救,於情於理,都應向這位恩人告別。不過,當她在年輕比丘尼的指引下,於寶殿香爐邊尋得身着一身緇衣的靈和法師時,卻發現兄長王七郎正拈着香立在旁邊。

“阿兄。”她出聲喚道,又對靈和法師行禮,“見過靈和法師。”

靈和法師對着她微微頷首,王七郎掃了妹妹一眼,勾唇笑了。

王九娘抬起下頜,有些刻意地挺了挺胸膛,作出幾分威武霸氣之態。只見她身着時興的藤黃色翻領窄袖長袍,配上漆黑的腰帶,身側垂着塊羊脂白玉花鳥佩,頭上綁着玄色長腳襆頭,腳踏翹頭長靴,瞧着竟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一般俊逸瀟洒。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紛紛着了胡服,站在她身後,亦是個個精神抖擻。

長安、洛陽兩地的貴女們多有着“丈夫衣”的舉動,王七郎瞧着妹妹前所未有的打扮頗覺有趣,靈和法師則早就見怪不怪了,反應也很是平靜。

將手裏的線香/插/進/香爐中后,王七郎道:“你親自來辭別靈和法師也好。阿兄不便在尼寺中逗留,且去外頭等你。”說罷,他便悠然出去了。

王九娘遂笑了笑,像個男子一般朝着靈和法師躬身作揖:“蒙法師數次施救,九娘感激不盡。他日若是有緣,法師去往長安掛單時,莫忘了與我一見。若長秋寺遇上什麼事,只要我幫得上忙,法師儘管差人送信便是。”其實,作為一個女子,她能幫得上忙的,或許也只有定期派人過來多施捨些香油錢了。

靈和法師合掌還禮,淡然道:“檀越是有緣法之人,心性又赤誠,一劫一度已是過了,往後必然安穩無憂。而貧尼與檀越,若有緣便自能相見,倒是不必太過刻意相求。”

王九娘怔了怔,心中對這位豁達的比丘尼更是欽佩:“多謝法師吉言,九娘就此別過。”

靈和法師微微頷首:“貧尼是方外之人,便不送檀越了。”

王九娘點頭致意,目送她回到寶殿內繼續誦經,便帶着侍婢們走出了長秋寺吱呀輕響的大門。待她們踏出去之後,那無人守着的木門竟緊跟在她們身後,無聲無息地合上了。

正回頭打量着門上懸着的“長秋寺”牌匾的王九娘若有所悟。丹娘、青娘也似是想到了什麼,春娘、夏娘則被唬了一跳,只能面面相覷了。

王七郎就等在門外,彷彿沒有看見這一幕般,笑着道:“九娘居然穿了一身胡服,莫非是想跟着阿兄一起騎馬?”

“阿兄覺得,我能騎馬么?”王九娘並不知道前身騎馬技術如何,也只能這樣反問回去,“我只是覺着,趕路的時候,穿長裙實在不太方便,着胡服才便於行動而已。”至少,穿上窄腿褲和靴子,在上下馬車的時候就乾脆利落多了。她新做的衣服里恰有那麼兩三身,正好在這一路上換着穿戴。

“騎馬便罷了。”王七郎搖了搖首,“教了你六七年也沒學會,還賭氣不願意繼續學。如今都這麼大了,就算你想學,阿兄也不能教了。”他語中帶着感慨,彷彿回憶起了過去的時光,看着妹妹的目光越發溫和。

王九娘又瞧見他身後立着幾個眼熟的部曲、僕從,還抬着一個精巧的檐子,笑道:“阿兄,我們不如走下山罷。我連這片山都不曾好生走過呢,今日也算是最後的機會了。”昨天趕着進洛陽城,所以她也是坐了檐子下山。今天她倒想漫步下山,不但能賞景,還能在坐一整天馬車前,好好活動一番筋骨。

王七郎自是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無妨,我們也不用急着趕路。橫豎只要在端陽前趕回長安便可,十來天已是足夠了。”

於是,兄妹二人帶着侍婢僕從,緩步朝山下走去。這座山並不高峻,與那些名山大川相比,也不過是個林木森森的小坡罷了。又因附近寺觀眾多,平日也常有不少香客往來,上下山的路徑皆鋪了青石板,所以並不難行走。

時近五月,陽光已是頗具威力,但走在幾乎遮蔽了頭頂的森林石徑上,卻依舊是涼風習習、舒適愜意。

王七郎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岔路口:“那邊便是清雲觀了。說起來,一直沒帶你去瞧瞧那幾叢芍藥,實在可惜了。不過,待回到長安,自家園子裏的芍藥也應該開得不比它們差。”

王九娘好奇地側身瞧了瞧,小徑彎彎曲曲,通入松林深處。雖沒能見到屋檐圍牆,卻隱約聽見鐘聲陣陣。她搖了搖首,道:“聽阿兄說起來,這清雲觀也不過是座普通的道觀而已,沒有道法高深的觀主,亦沒有多美的景色。至於那芍藥叢,這些天阿兄大概已經將那些開得好的都折來與我簪在頭上了,我便也不覺得有多可惜了。”

王七郎不由得大笑起來:“說得倒是。守門的小道童每一回見到我都是一付苦臉,似乎恨不得立刻將那幾叢芍藥移到別處去才好。不過,在這觀內認識的幾個文士,倒是心性、才華俱是不錯。”他忽然細細聽了聽動靜,又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便到了。”

王九娘正疑惑,便聽見後頭一陣腳步聲傳來。

自剛才那條岔路上,快步走來了幾位年輕男子。他們中,年紀輕的不過十七八歲,年長的也不足三十,皆穿着有些褶皺的圓領衫,行色匆匆地邊趕路邊低語着什麼。待瞧見王七郎后,幾人均是神情微松,露出半是怨怪半是欣喜之色。

“王兄怎麼不待我們醒來,便不告而別了?”

“是啊,王兄走得也太匆忙了。”

“總得讓我們送一程罷。”

王九娘聞見他們身上傳來的淡淡酒味,不着痕迹地退了幾步。王七郎瞥了妹妹一眼,微笑着道:“昨夜咱們喝得又盡興又暢快,該說的也都說了。今早發現你們都酒醉未醒,我也不忍心再將你們都拉起來了。相交相知一場,又何必拘泥送與不送這等小事?”

“王兄說得好!我們幾個適才也合計了一番,就不給你送行了——乾脆直接跟着你一起回長安便罷。”

“是啊,在洛陽也待得夠久了,回長安便該好生準備貢舉之試了。”

“咱們的文貼,也該尋機好好投遞一番了。”

“最近的詩文正好能用得上!”

王七郎不由得莞爾:“也好,若是送行便罷了,若是同行,自是再好不過。此去長安十餘日,途中說不得還能多出些佳作。”

年輕男子們個個意氣風發,都齊聲大笑起來。

這時候,才有人發現王九娘與幾位侍婢似有些不同。女子裝扮成男子,又未刻意掩飾形態,只要稍加註意,便能認得出來。不過,扮成鬚眉的女嬌娥在長安、洛陽早已成了一道道亮麗風景,他們倒也並不算太意外。

“王兄,恕我等唐突了,不知這位是?”

“正是舍妹。”

王九娘便垂首與這些士子見禮,侍婢們則退得更遠,低首靜默不言。有外人在場,她再與他們一起下山便不太合適了。於是,她只能略有些遺憾地坐上了檐子,暫時辭別了兄長,先一步下山去了。

山下,趙九牽着幾匹駿馬,正立在裝載得滿滿的車隊前靜靜守候。見王九娘乘坐着檐子下了山,立刻迎了上去:“九娘請入馬車。”

王九娘見他牽了這麼多馬匹,又想起方才那群年輕男子的人數,竟正好能對上,不由得微微蹙起眉來。等入得馬車內,丹娘便立刻讓青娘出去問問待會兒會在哪裏用午食、晚上去哪裏投宿,她們可需要準備帷帽之類的細節。青娘對這些問題也甚為好奇,便帶着兩個小丫頭纏上了趙九。

待馬車裏只剩下她們兩人後,丹娘壓低聲音問:“九娘,怎麼了?”

王九娘恍然回過神,眉頭略鬆了松,道:“阿兄莫不是早就料到這些人會一同回長安?不然怎會教趙九正好備了那麼多馬匹?”

“七郎料事如神而已。”丹娘倒似並不覺得意外。

王九娘搖了搖首,沒有再言語。不知為何,她總有種兄長似乎在打什麼奇怪主意的錯覺。這群文士衣着樸素簡單,家世門第應該很一般,所以才寄居在道觀中。兄長可能只是起了愛才之心,想幫他們順利回到長安,又不願直接贈程儀傷了他們敏感的自尊,這才巧妙激他們同行;也有可能想與他們在這段旅程中繼續加深了解,日後助他們一程,不教他們埋沒了才能。但,她總覺得這些都並不是他的本意。

該不會……

他正在思量着從這群人中間,給她找個青年才俊吧?

王九娘一激靈,無奈地笑了起來。但願只是她多想了。她明明都已經說過她不願再嫁了,兄長恐怕也只當她是一時傷情而已。或許只有等日子久了,他才會放棄這種念頭罷。

如此,本是兄妹一同回長安的旅程,便多了幾位同伴。

由於心存疑慮,王九娘舉止行動便格外小心翼翼,隨時隨地都帶着丹娘、青娘在身邊,也不敢隨意走動。她白天待在馬車中,也不掀開車簾看外頭的景色,只是悶着讀書讀經,或者與侍婢們說笑。也因此,只有在進朝食、午食、夕食時,她才會遠遠地與那幾位年輕文士見上一面,互相遙遙行禮致意。在這種彼此都敬而遠之的狀態下,她倒是漸漸覺得自在了許多。

而王七郎也始終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舉動。他一面不忘記細心叮囑侍婢照料妹妹,定時詢問她的身體情況,一面又與那群文士一同騎馬奔馳、談天說地。王九娘在馬車內,經常聽見他們暢快的大笑聲,或互相打趣,或者隨時冒出幾句眾人都津津樂道的精彩句子。旅程因為有了他們,確實也更添了不少興味。

如此幾日便倏忽間過去了,王九娘已是鬆了口氣,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些。就算兄長確實有讓她再嫁的意思,肯定也不會急於一時。而且,有了張五郎這種前車之鑒,或許他反而會更挑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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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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