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人！
廖燕抱着練習冊陷入瘋魔狀態之中。
或許好些上了大學，工作之後的人回憶起高三生涯，總會覺得相當不錯，很有成就感，認為那是自己一生中少有的充實時光。
還有人開玩笑說，那段時間學生們上知天體運行原理,下知有機無機反應,前有橢圓雙曲線,後有雜交生物圈,外可說英語,內可修古文,求得了數列,說得了馬哲,溯源中華上下五千年,延推赤州陸海百千萬……
廖燕卻還是覺得，大部分馬上要上高三，腦子不聰明，為人不勤奮，成績中等偏下，不至於徹底放棄，又沒把握考上好大學的學生，肯定沒一個覺得這段時光美好，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身體感覺到的只有疲憊。
她哪怕經歷第二次人生，第二次高中生涯，也一直屬於這種不聰明的學生，每天累死累活，時刻想找機會偷懶——直到暑假跟老媽去海南旅遊了一回。
從海南回來之後，就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兒了。
昨天廖燕自己切蔥頭炒菜，一不小心熏了一下眼睛，淚珠嘩啦啦留下來，滾在地上就成了圓滾滾的珍珠。
現在那十幾顆粉色的珍珠還擱在一隻白瓷盤裏。
廖燕呆了半晌，首先想到的是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兒，在外人面前都不能哭。
多可惜，眼淚本是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武器。
練習冊刷刷的被做完，以前一個月也不一定能寫完，現在按理說完全不該會的題目，這會兒腦子一轉，答案自己冒出來。
寫完暑期作業，整理了一下高中三年的課本參考書，廖燕鑽到浴室里，看着她新買來的大浴缸，呆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放水，慢吞吞地脫衣服，慢吞吞地坐進去。
清澈的水滌盪她的身體，毛孔自然地舒張，一種說不出的暢快感從心口湧出，修長的雙腿輕輕擺動，她眼睛一動，就變成了銀色的魚尾，就如穿了一條漂亮的魚尾裙，只是無論什麼大師做的裙子，也不會如此精緻美麗……真實。
“哎！”
廖燕只能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她是真的變成了傳說中的生物。
無論是鮫人，海妖還是美人魚，別管怎麼稱呼，總之徹徹底底地脫離了人類的範疇，不知道將來她上大學去體檢驗血，查出來之後，她是一個人，還是一條魚？
廖燕抬起頭，獃獃地看着鏡子裏的少女，臉還是那張臉，可就是一下子漂亮了許多，連眼波都溫柔而魅惑，肌膚更是說不出的水嫩細膩。她拍動了一下尾巴，一轉眼又恢復了兩條修長的腿，腿上，小腹上的贅肉早就消失不見，平整又光滑。
無論怎麼看，鏡子裏的少女都漂亮完美的不可思議——可是，她能不能說，她真的不敢說自己很高興。
哪怕她以前身體略胖，皮膚略黑，並不是絕代佳麗，且還痴傻愚笨，腦子一根筋，可她好歹還是個人，沒有變成一條魚。
直到水變得冰涼一片，廖燕掙扎着爬起，由始至終，她都保持了絕對的冷靜，即便她忽然變得不是人了，也沒有崩潰，其實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她這兩個月來，一直就處在夢幻之中。
她今年不應該是十七歲，應該是三十二歲才對。
在她和商哲結婚的第七個年頭，被掃地出門，流落在紐約光怪陸離的街頭，饑寒交迫，高燒不退，好不容易回到國內，找了份能餬口的工作，終於攢錢買了房子，有了一輛小車，也終於脫離陰影，相親找了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準備結婚。
沒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她又回到了青春洋溢的十七歲，馬上要上高三，即將面臨改變命運的高考。
上一次高三前的暑假，她沒和爸媽去三亞旅遊，而是陪了商哲兩個月，這次一回來，迷迷糊糊間本能地就想改變上輩子的命運軌跡，纏着她爸媽去三亞一玩便是一個星期，沒想到——居然把自己玩成了一條魚。
叮鈴鈴。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
廖燕怔了怔，才站起來接電話。
電話里傳出個很不耐煩的聲音，公鴨嗓，讓人聽着渾身發毛。
“你是怎麼回事兒，我家裏的臟衣服都堆了兩箱子，冰箱裏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還有，不是說讓你去買劉元學新出的那本參考書，現在書呢？”
廖燕哐當一聲，放下電話。
也就幾秒鐘，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不過這回廖燕很乾脆利落地拔掉了電話線，卻忍不住撲在桌子上大笑，笑着笑着，眼淚便啪嗒啪嗒地往外掉，歇斯底里。
原來這麼早的時候，她和商哲的關係就是這個樣子。
為他洗衣做飯，為他背黑鍋放棄學業，為他打工賺錢，供他讀書，為他拋棄一切追隨到美國，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逐漸失去自我，最後他功成名就，有了新的房子，車子，票子，還有新的妻子。
自己呢？
自己被他禁錮在家裏，白白浪費了十年。
她廖燕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時光就是個笑話。
或許她很早之前就察覺了，只是為一個人付出的太多太多，即便是她發現自己變成了個笑話，卻依舊執着地不肯放手，彷彿一旦放手，她便一無所有。
可這樣的執着，折磨的只有她自己，人家商哲能有什麼損失？
“廖燕，燕子。”
窗外傳來陣陣奶聲奶氣的呼喊。
廖燕打了個嗝，收住哭聲，一伸手甩出一條雪白的緞帶捲起掃帚，把地上的珍珠隨便掃成一堆，才扒着窗戶往下看。
樓下是個一身雪紡連衣裙的少女，梳着條粗粗的馬尾辮，一跳一跳的，青春洋溢，廖燕想了半天，才認出她是夏曉陽。
“親愛噠，你不要暑假作業了？我剛剛寫完，還不下來拿？”
廖燕失笑，隱隱約約記得高中時代，好像自己寒暑假都是抄夏曉陽的作業，那些厚厚的練習冊和試卷，她自己就沒有寫過幾張。
“馬上。”
洗了把臉，穿上略顯得松垮的衣服，迎着陽光走下樓，陽光很美，樓梯口外的綠蔭也很美，站在門前的小姑娘更美。
夏曉陽獃獃地看着廖燕，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突出，廖燕走過去一按她的鼻子：“吸氣。”
“咳咳咳！你……你……”夏曉陽不可思議地大吼，“你去整容？”
廖燕翻了個白眼，“我哪來的錢？”
心裏卻慶幸不已，幸虧重生到暑假，幸虧和那些同學有近兩個月沒見面，要不然她忽然有這麼大的變化，豈不是要嚇死人？
還有學業問題。
廖燕早把高中的知識忘得一乾二淨，要不是有近兩個月的緩衝時間，要不是她忽然擁有了一個好腦子，等到開學一測試，她各門功課通通不及格，熱鬧就大了。
她上高中的時候雖然成績比較一般，但這個一般只是不能和商哲比，在班中也算中上游，想考名牌大學有點兒困難，但考個二本，努力一把甚至能考上一本，一個暑假莫名其妙地各科不及格，她那兩位一直四處旅遊，做旅遊記者的父母，也要被氣得放棄工作飛回來盯着她。
“……也是，你要是有錢也貼補給那個小白臉了，哪能去整容？”夏曉陽一路被拉着進了房間，還是有點兒回不過神。
“我只是減肥了而已。”廖燕翻出練習冊和試卷，又拽過她抱來的那堆卷子練習冊，兩相對比，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一番。
從來沒時間寫暑假作業的懶人，這次居然成功在開學之前把作業做完，夏曉陽竟顧不得吃驚。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好友忽然變窈窕的身段，忽然變細膩的肌膚上：“孫萌萌也沒……你好看。”
這大約是恭維，至少有一半是恭維。
孫萌萌是未來的網絡女神，北影最美校花，最美影后，站出去萌殺一票宅男，讓娛樂圈裏所有女星黯然失色。
當年她還是狗仔隊成員時，可沒少追着美人滿天下跑。
廖燕也覺得她好像越變越美，越變越妖孽，但從氣質上來說，還遠遠無法和那位女神相提並論。
女人的美麗，本來也不只是看容貌。
“對完了，你有幾道題目寫得不對。”
夏曉陽愕然抬頭，這才發現好友居然已經完成了作業：“你……”到嘴邊的話，卻讓對方眼睛裏說不出的迷人光芒驚得吞了回去。
熱氣蒸騰，夏曉陽頓時覺得一顆心砰砰砰砰跳個不停，整個身子都酥軟成一片，再聽她細聲細語地講解代數題，迷迷糊糊地按照廖燕的說法修正了作業，等她抱着練習冊和草紙出了廖家的大門，這才恍然驚覺——廖燕的代數從來是在及格線徘徊的，不會是瞎說吧。
等她回家仔細琢磨，最終不得不承認，廖燕沒錯。
區區兩個月不見，她家好友從一個從不肯老實寫作業的學渣，變成疑似美女學霸。
她該不該相信，這就是高三將臨的學生的無限潛能？
送走了老同學，廖燕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翻出自己的日記本，開始看日記。
她從小就有記日記，寫小說之類的習慣，後來高中畢業開始打工，又陪商哲去了美國，忙起來昏天暗地，才沒精力再寫這些東西，雖然她現在的頭腦挺好，從小到大的記憶都清清楚楚，到底免不了有種奇妙的隔閡感。
現在日記在手，看一看，哈哈一樂，什麼隔閡，什麼傷春悲秋全消失一空，只剩下興奮和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