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話說荀於生將古驁一行帶到了一襲茂密的竹林邊,遠處鐘聲響起,在山嶽回崖間沓沓傳至,襯着凌蒼悠翠,更顯了清肅之境。荀於生對古驁道:“你暫且在這裏等着,我去把師弟的信呈給山雲子老師。”

“是。”

荀於生踩着錯落的石子跨過涓涓的溪流,繞到一座竹舍旁,與那守在外面的童子交談了幾句,便進到了內室。田榕見荀於生離開了,這才上前了幾步,靠近古驁輕聲問道:“這裏倒是僻靜,既然是書院,怎麼不聞讀書聲呢?”

古驁的目光往荀於生離開的方向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這裏想必是夫子的老師,山雲子的居處了,所以這般僻靜。”

田榕剛才離得遠,沒有聽見荀於生和古驁的交談,這下便立即猜了出來:“剛才那位大人,是將夫子的信帶過去了罷?”

古驁點了點頭:“正是。”

田榕嘆了口氣:“沒想到竟還有這樣的波折,若是剛才那位大人不來,我們還不知要被門口的惡仆為難到什麼時候……”

古驁笑道:“我們求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學問,哪有這麼容易的道理?田夫事稼檣,尚要勞作一年,精耕細作,汗水和流才有收穫;如今我們來這裏,得到的比田夫在田裏得到的寶貴得多,怎麼會有輕輕鬆鬆的事?”

田榕聞言不由得苦了臉:“……你還笑呢,虧你這樣想得開。”

田榕不知道的是,古驁從小和他雖然一道學書,所得環境卻是不同的。田榕從一生下來,便有父親田老爺給他張羅着穿衣吃飯還能上學,可古驁卻並非如此。

古驁深知,自己就連進學的機會,都是古賁用了心思算計,向田老爺爭取來的。這些年,古驁更是時時刻刻都處在“因身份低微,若做不好便可能被簡夫子逐出家塾”的重壓中,內心早懂得了“不患無位,患所以立”的道理。

如今被看門人為難了這麼一下,對於古驁來說可謂無關痛癢,可同樣的事落在田榕心裏卻激起了不一樣的漣漪,‘受辱’這個詞第一次被田榕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它像一個悄無聲息的烙印,在田榕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時候,藏進在了田榕的心裏。

荀於生不久便出了竹舍,前來到古驁身前道:“我已稟明了山雲子,等師弟一來,便能引薦你。如今你便住在後山的學子房舍中罷,我帶你去。”

“勞煩大人了。”古驁跟上荀於生的步子,隨着他朝後山走去。

荀於生笑道:“不必如此,你叫我‘師伯’便是。”

古驁點點頭,便從善如流地道:“是,師伯。”

荀於生將古驁帶到了學子們的房舍前,交代舍仆掃出了一間空房,田家老僕又幫着古驁和田榕一道把被褥、衣衫、鍋碗瓢盆等一類用具搬入,都佈置好了,荀於生道:“老師還在山上給師弟留了一間竹舍,已經好些年無人入住了,你們過去打掃一下,把師弟的書卷都放進去罷。”

古驁和田榕依言而行,荀於生就一直在外面等着他們搬完。有人看見荀於生這樣閑而無事地指揮着兩個少年做事,都覺得新奇,不禁互相問道:“那兩個小子是什麼人,怎麼得了郡丞大人時時的照拂?”

世家子弟的小廝僕役們幾個圍成一團,都來看了,不認得古驁田榕二人,都說著:“不知道。”又說:“這樣土氣的布衣,怕不是郡城裏的人罷,其他郡里的不敢說,郡城裏的各家公子,我們倒都是認得的。”

見荀於生帶着古驁和田榕越走越近,他們便一鬨而散了,走到近處,荀於生親自向古驁田榕二人介紹道:“這‘元蒙院’,是弟子們休息議事的地方。”

古驁隨之望去,見這院子不及適才山雲子居處清幽,倒高起了閣樓,有些危聳壯麗之感,聽到‘元蒙’二字,便知道取的是周易“蒙卦”中一元初始,童蒙貞吉的意思了。倒也不怪這裏巍峨,原來“元蒙院”曾在八王之亂時,充作山上的觀望台所用,所以才建的如此逶迤。後來定為“少學”議論的場所,則是帶了“少年之人,有聲必高,有志必遠”的殷切祝福之意。

荀於生介紹畢了,便帶着古驁和田榕一起進了元蒙院中。步入青庭,吟詩作賦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繞過層疊的扶柳,出現了一個個石椅石桌。只見許多身着錦衣的風雅少年,正圍着曲水流觴在吟詩作賦呢……

田榕看到這一幕,不禁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只見眼中之人一個個看上去都十分嬌貴的模樣,白嫩的面容上粉唇開闔着,流淌出華麗的駢句,他們的帽子上鑲嵌着或是白玉翡翠,或是其他寶石的貴重珍品……綢緞的衣衫上用金線綉着繁複的花紋,乍看上去,簡直如仙境中的仙子一般。

田榕在田家莊中,還有些白凈得可愛,長相算得上是乖巧甜美了。可如今和這裏少年的唇紅齒白一比,自己簡直是又黃又胖……更別說那些少年張口而笑時,露出的一顆顆貝齒,更是皎白如月……再加上華服輕裘,貴氣逼人,便看上去人人一副玉樹凌風的出彩氣度。

古驁也將這一幕看在眼裏,他想:我本以為榕弟算是嬌貴的,沒想到這裏的少年看上去似乎更加嬌貴,皮膚如此水嫩,怕是經不起風沙罷。這樣的人,以後就算學成掌了兵,果真能鎮守邊疆么?

古驁這麼疑惑間,便有少年看見了荀於生,作禮道:“原來是郡丞大人來了,不知到元蒙院,有何指教?”

荀於生牽着古驁就走到了他們面前,笑道:“諸位公子,這位是我師弟簡璞的弟子,姓古名驁,日後還請大家多多擔待。”

那為首的一聽,心想“似乎沒有聽說過姓‘古’的世家”呢,再將古驁一看,心裏便明了了,這古驁想必是寒門的罷……怎麼長得這麼黑壯不說,臉上還一副冰冰冷冷的,絲毫沒有風雅之色?

其實這少年不曾明白,古驁這樣的身形,放在尋常少年裏是英挺有餘了,那神色亦可以稱之為堅毅,可從小銜金含玉之人大多作風柔弱,又無機會多見一些“尋常少年”,於是這位便在心裏就認準了古驁“黑壯”,又見古驁身上穿的灰布衣,簡直連自己小廝穿的都不如,心裏就更看輕了兩分,但礙於郡丞的面子,便還是有禮有節地說:“既然能來此,便都是同道,在下李璟。”見古驁無動於衷的模樣,他又貌似隨意地加了一句:“便是河東李氏。”

古驁神色不動,還禮道:“在下古驁。”

田榕躲在一邊,觀察着情勢。他從小便是一個情況不明便從不挺身的孩子,他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些少年對自己和古驁的輕視,便蟄伏般地藏進了古驁的影子中。就如當年田松田柏嘲笑他時,他躲在古驁背後抓住古驁袖子一樣。

荀於生也沒有介紹田榕,這不怪荀於生。他在信中沒有看見師弟提起另一個“弟子”,通篇講了古驁一人,他還以為田榕是古驁帶的陪讀呢,如今便也不曾和田榕說過一句話。

這倒是正得了田榕的心意了,他靜悄悄地藏旁邊看着這一幕,沒有漏過那自稱“河東李氏”的少年臉上一閃而過的自得之色。

荀於生看見兩位少年說上了話,倒覺得古驁所面對的可比自己當年所面對的友善多了,至少還有自己為古驁引薦,見都介紹了彼此,荀於生便十分地滿意:“你們以後好好相處。”又說,“我還有些事,先行一步。”

說罷荀於生便向諸位世家公子告辭,離開了元蒙院。

古驁和田榕被留下,一時不知如何自處,荀於生剛走自己便也告辭似乎不妥,便在旁邊的石椅上坐下了,可那些錦衣少年並不帶他們一道作詩,古驁坐了一會兒便想走,田榕卻拉着他,小聲道:“等我再看看!”

古驁道:“你想看便留在這裏,我回舍中收拾一下東西,也安頓一下老伯。”

田榕見古驁要走,這才有些不情願地站起來,跟在古驁身後。走到元蒙院出門之處,古驁正滿懷着心事,一個沒留意,便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一人。那人退了一步,輕聲道:“借過。”

古驁抬頭一看,只見那人生得一張端正的臉龐,倒不如剛才裏面的那些少年姿顏嬌美,只是一雙眼睛精光懾人。那衣着更是華貴,錦衣上雋秀的暗紋,看似不張揚,卻隨着陽光微微反出雅緻圖案的亮澤,如此從明綉變成暗綉,看似斂去了外露的光華,卻不知道暗裏要多費多少手工。

那少年見到古驁亦是一怔,勾唇道:“想必這位便是古驁罷?”

古驁沒想到這裏還有人能認出自己,不由得一驚,皺眉道:“你是……?”

古驁身後的那群少年倒是看見了來人,都叫着:“廖兄來了!”

適才差點與古驁相撞的少年作禮道:“荀夫子正是不才恩師,適才遇見,還聽他談起古兄。”

古驁見他看上去比自己大兩三歲的樣子,卻還稱自己為“兄”,倒是十分不好意思:“今日多虧尊師引路了。”

少年道:“古兄客氣,在下姓廖,名去疾。古兄此來,想必今後相見之時便要多了罷。”

“是,我等在此處待簡夫子前來。”

廖去疾點了點頭,問道:“你這便要走了?何不與我們一道暢談一番?”說著他便招呼那些少年公子道:“還不快來請古兄入席?”

廖去疾今日來山雲書院,其實是來借書的。

山雲書院藏書浩瀚,哪怕是廖家這樣世代鐘鳴鼎食之家,也未必能及。他與這裏求學的學子不同,倒更像“遊學”,父親如今見他已經年過十四,便將郡中一系事務交予他處置,還給了他廖家的部曲聊做練兵之用。

今日郡丞荀於生前來,便是想尋他傳太守的話,也順道拜訪山雲子,想讓山雲子點撥廖去疾一番。卻不想一到門口便遇上了古驁一行,荀於生一時間被師弟所託沖昏了頭腦,便忘記了尋找廖去疾一事,倒是廖去疾的小廝跑到藏書院跟廖去疾說:“我看見郡丞大人帶着兩個穿布衣的小子在書院中到處逛哩!也不知在做什麼!”

廖去疾這才知道自己夫子來了,便聞聲尋來,在元蒙院前遇見了荀夫子,荀夫子完成了傳話,又有公務在身,且因照看古驁和田榕本就是晚了的,便匆匆離去。

廖去疾還記得荀夫子興沖沖地對他說:“我師弟簡璞的弟子來了!免不得我照拂一番,倒是耽誤到許久,你父親怕還等着我復命,為師便先行一步。”

廖去疾對於“簡璞”二字是有印象的,“遼陽簡氏”他也早在世家族譜中見過,簡家這一代出了個狂士,他也是知道的;可真正讓他在意的,是曾經有一次荀夫子對他說:“我師弟簡璞放出話來,說不找到能媲美於你的弟子,絕不出山!我看他是要老死在山中了!”

如今簡璞不僅出來了,還帶出了一個弟子,被稱為“能媲美於自己”,廖去疾便想見上一見。

門口的幾乎擦肩而過,讓廖去疾看清了這位“簡璞弟子”的樣貌,只見在陽光下略帶古銅色的健康膚色,顯出他不是一個出行有馬車的人,而手上略起的細繭更昭示着這位弟子不僅致力於學,似乎還致力於農活。

那面容仔細看去,倒的確是有些英俊的影子,可惜被膚色遮蔽了……行路又矯健,倒顯出一股山野之人的野性來……那面色更是沉冷無言,似乎對於人情世故絲毫不通般地冷硬……看見自己,目光竟然直直地望着,又似藏着一股如山中虎豹般的銳利……

觀察到這裏,廖去疾啞然失笑——這哪裏是“能媲美於自己”的學子,這分明是不通禮儀的山野少年。

廖去疾對自己專門趕來看這位“古驁”感到莞爾,便索性招呼他與自己一道交遊了。

廖去疾並不知道的是,他從小生在世家貴族優中選優的美人堆里,許多親朋好友生來便是“美姿儀”之人,他對於審美是疲勞的,因此並非發現古驁的好來。如今的古驁,遠離家鄉又增了他的沉穩神態,若是讓簡璞來說,必要贊一句“少年之人,卻藏俊傑廉悍之色;俊朗無雙,復生果敢堅毅之志。”

要問為何同是世家之子,簡璞和廖去疾看得相去千里,其實倒也簡單:

因為廖去疾看的是形,

而簡璞觀的是神。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反骨之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反骨之人
上一章下一章

第13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