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三回
孟玉樓見狀對她笑道:“姐兒不必害怕,你往車前走近些,教奴家瞧瞧你的模樣兒。”那女子聞言好似聖旨一般,往前緊走了幾步,來在玉樓車窗前頭,卻始終不敢抬頭與她對視。
玉樓見這女子畏畏縮縮的模樣,與往日裏龐春梅意氣風發的性子大為迥異,又說不準到底是不是她,因試探着說道:“姐兒往日裏是西門府上的使女不是?”只這一句話,那女子先是一怔,繼而緩緩抬頭,與孟玉樓面面相覷,兩個相望了半晌,那女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道:“三娘,真是你么,你可是奴婢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了……”說著,一頭哭一頭跪倒在地上就磕起頭來。
唬得玉樓連忙命小鸞下車,將那女子扶入車中,一面對楊戩說道:“這是原先你侄兒的使女,也是我半個比肩姐妹,咱們收下她,你覺得怎麼樣呢?”那楊戩原是慣於徵伐殺戮的,個把人命在他眼裏無足輕重,因笑道:“這有什麼,也值得娘子對我說一聲,你要留她也罷,要找個好人家安置了也罷,都隨你就是了。”
玉樓聞言方才放心,一面放下車帘子,對春梅柔聲說道:“怎麼才幾年不見,姐兒竟落得如此地步,當日聽說你跟着五娘往外頭聘去了,到底可曾遇見好人家兒沒有呢?”
那春梅如今劫後餘生,又是個有慧根的丫頭,早已將生死看透,此番得了玉樓相救,心中也感激她,就索性對她說了,徐徐的說道:“當日奴婢跟着五娘卷了家裏的東西跑了,原是要投奔姑老爺去的……”
玉樓聞言大驚道:“莫非五娘竟與那陳敬濟有什麼手尾不成……”春梅點頭說道:“他們兩個早就勾搭成奸,連帶着奴婢也牽連其中,原本說好了,拐帶了東西出來,一妻一妾的過日子,誰知那姑老爺好狠的心腸,往日裏因為嘗受大姐兒的擠兌,這一回出來非要連她一起騙了,路上做成了一出好戲,將那大姐兒賣進窯子裏頭,奴婢一個丫頭人微言輕,雖然覺得不妥當,也只得由着他們鬧去。”
孟玉樓聽到這裏,方才想通了前因後果,搖頭嘆息道:“誰想到陳家姑老爺那樣一個斯斯文文的孩子,才不過十七八歲,行事竟是這般歹毒的,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你也不必難過,大姐兒的事情我已經知道,幸而不曾出事,後來被我輾轉贖回家中,只可惜又失落於兩軍戰火,如今也只有慢慢的尋訪了。”
春梅聽見大姐兒沒事,方才點頭說道:“這可真叫做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了,五娘和陳敬濟自從擺佈了大姐兒,自己也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沒過多久金兵打了進來,姑老爺就帶了我和五娘一路奔逃,路上到底給金兵捉住。我和五娘因為生得貌美,充入營妓,每日受盡折磨。聽說那陳敬濟因為生得也算是面目姣好如女子一般,竟給個長官看上,收做了小廝,每日行那假鳳虛凰之事,那姑老爺又不安分,非要去調戲那長官的小妾,後來事情敗露,叫金人點了天燈……”
玉樓聽聞此言,心中深覺警醒,搖頭嘆道:“也是他造孽太多,這原是報應昭昭,怨不得旁人。”一面心中惦記潘金蓮下落,又問道:“你們五娘怎麼此番沒有與你在一道呢?”
那春梅姐為人性子冷漠淡薄,難得卻與那潘金蓮投緣,聽聞孟玉樓念舊問她,忍不住滾下淚來說道:“三娘不知道,當日五娘為什麼嫁進西門家,她先夫如何不明不白的死了,三娘可曾有些耳聞沒有呢?”
玉樓點點頭說道:“早年間曾經遇見她繼女迎兒,大略對奴家說起此事,奴家因為沒有憑證,又與她交好,就不曾輕信,如今你這樣問,只怕此事屬實了?”春梅點點頭說道:“她身上原本是有命案的,可巧那一日樑上餘孽偷襲金國大營,竟攻破了營寨,救下我們許多的營妓,挨個問明了身世就要放回家去,誰知內中一個好漢,就是五娘先頭那小叔子武松武二郎,他一見五娘就狂性大發,當時抽刀將五娘螓首砍下,屍身剁成了肉泥,唬得奴婢當場昏死過去,只怕那些人知道我們有主僕之份,也就不曾施以援手救助,奴婢醒來之時又遇上金兵,一個弱女子亂世之中難以求生,雖然屈辱,也只得重操舊業再做那皮肉生意,方能挨到今日。”
孟玉樓聽了,心中也是慨嘆世事無常,心想那潘五姐一世心高氣傲,臨了臨了,連個囫圇屍首也不曾求得,倒是心中凄然,又想到兩人曾是閨中玩伴,交好多年,雖然後來她一錯再錯,終究也是難得的一個知己,想到此處怔怔的滾下淚來。
春梅見孟玉樓聽見潘金蓮死了,竟然這般動容,也是惆悵說道:“當日奴婢與我們五娘百般算計奶奶,不想奶奶不但不念舊惡,反而為她陪了幾滴眼淚,五娘在九泉之下,只怕心裏也感念奶奶的恩德了……”
玉樓又安慰了她幾句,一面問道:“如今姐兒既然脫離苦海,不知將來有什麼打算呢?”春梅說道:“得蒙奶奶救命之恩,奴婢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恩情的,若是三娘不嫌棄時,將奴婢留在身邊做個貼身使女,奴婢情願奉小鸞姐姐做大丫頭,奴婢做粗使丫頭,跟隨奶奶一路照顧服侍,做些針織女紅……”
孟玉樓聞言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小鸞倒是冷笑了一聲,也不管春梅面上過得去過不去,陰陽怪氣說道:“奶奶留了她這樣的喪門星在房裏,五娘就是咱們的警示……”
那春梅姐聽了這話,臊得滿臉通紅,又不敢搶白小鸞的,恨不得尋一個地縫鑽進去。玉樓見丫頭說話刻薄,連忙擺了擺手嗔道:“你這蹄子,原先在家時,春梅是通房大丫頭,我們幾個尚且不敢說她,你倒這般會看人下菜碟兒的,還不住口。”
說的小鸞不言語了,春梅方才稍微迴轉過來,心裏也知道如今孟玉樓再嫁,看樣子是釣上了金龜婿,自己自然攀扯不上她,留在身邊也只是自取其辱,心裏就想要尋個新的去處,不過是暫且依附着玉樓的車隊而行。
可巧走了一兩日,路上忽然有一對官兵前來迎迓,楊戩認得那為首的乃是自己原先的門生故吏周守備,因打馬迎上前去笑道:“你如何卻在此處?”那周守備見了楊戩,連忙滾下馬來俯首道旁說道:“學生偶然聽見長官前往北地,因此特來迎迓。”
楊戩聞言蹙眉道:“前日我與康王爺鬧了一場的事,只怕你也是知道的,你素日卻是個伶俐人,難為你此番倒不怕吃了我的掛落,還惦記着從前的業師。”
那周守備笑道:“相爺有所不知,如今學生是在張邦昌門下做事了……”楊戩聽了這話,知道他投靠了金人傀儡,也只是搖頭一笑道:“亂世之中,這也不值什麼,倒難為了你擔待些名聲上頭的事情。如今我也要往北地前去見一個要緊的從兄,現下已經議和,想來世道趨於太平了,也不用人護送的。”
那周守備聽了答道:“既然恁的,還請恩相多少賞些臉面,跟隨下官往敝處一敘,好歹吃幾杯酒,讓學生略盡地主之誼吧……”
楊戩見狀推辭不過,只得打馬往玉樓的車駕之處,對她說了,孟玉樓連日舟車勞頓,也有些勞累,聽見有個原先的老部下願意奉承,自己也好趁機歇歇,就點頭說道:“既然恁的,爺答應他就是了。”楊戩遂領着一隊人馬跟隨周守備而去。
到了周家府邸,內宅都讓出來給孟玉樓和兩個丫頭居住,那周守備自睡在小書房,將外頭大書房讓給楊戩安置,楊戩見他家並無內眷,隨口問道:“怎麼你家中連一個女子也沒有,連清秀的小廝也不剩下,只有些老僕?”
周守備聞言嘆道:“這還不都是兩國交戰鬧的,當日府上年輕使女小廝兒,早給金人帶了北上,就連學生的妻妾也不能倖免,如今好容易太平了,學生想着再去找官媒買幾個丫頭續上,誰知道頂年輕的也要五六十歲,只怕滿中原找去,也找不到年輕女子了,還是相爺的福報身後,身邊竟有天仙一樣的大娘子,就連丫頭也都是仙女兒一般的模樣兒。”
楊戩聽了這話只是略微謙遜,晚間爺們兒自在外頭吃酒,留下孟玉樓等女眷在內宅吃飯,一時散了席,楊戩回在內宅來見了玉樓,孟玉樓也說起他這門生家中竟沒有一個女眷等語。楊戩就將周守備方才說的話對孟玉樓說了,因笑道:“當日我見情形不好,就打發了家裏的幾個丫頭,告訴雲霞雨露四婢勸說家人南遷,也不知後來到底怎麼樣,難為他們服侍我一場,到底沒個結果,如今但凡還剩了一兩個在身邊,嫁與這姓周的倒也妥當,他為人還算老實本份,雖然沒有氣節,倒也不會招災惹禍。也算是答謝他還知道前來迎迓奉承我的情份了……”
作者有話要說:春梅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