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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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格看完了光影石里的東西,久久不語。
用完午餐,付友光押着安德魯走了,戴維斯也去忙他的事兒。西格帶着安德魯帶回來的光影石回到監察部的辦公室,一看就是一個多小時。
光影石不像付友光來的世界的那些圖像錄製品那麼便利,即使是拳頭大小的光影石能錄製下的也只能是不長的片段。但就只是這些片段,也足夠讓西格沉默下來。
翹腳坐在沙發上,伯爵大人單手托腮,沉吟了許久后終於出了聲:“丹尼爾,替我去叫瑪麗來……還有戴維斯。”
和西格一起看完了光影石片段的丹尼爾神情頗有些觸動,聞言點點頭,走出去叫人。
瑪麗、戴維斯、西格、加上出差中的史蒂文·西蒙,就是現在監察部的現有人員。除了史蒂文之外的監察部員齊聚一堂,西格把玩着一顆光影石,問向戴維斯:“這些東西你看了嗎?”
戴維斯點頭:“看了。”
“瑪麗,你先看看。”西格沖瑪麗小姐點了下手指,繼續看向戴維斯,“能想到利用這些東西,看來你現在對城堡的事兒也很上心。我是否應該讚美你?”
“……伯爵,我可一點兒也不喜歡明誇暗諷。”戴維斯面無表情。
“怎麼會,我是認真地在誇獎你。”西格同樣面無表情。
“我倒是覺得,你的語氣裏帶有莫名其妙的不滿……”戴維斯直言點出。
“太敏感可不好,你是七年之癢期的妻子嗎?”
“……雖然聽不懂,但我覺得你滿腔的怨氣快漫出來了,伯爵。”
“你們這些施法者比女人還麻煩。”西格面現不耐。
“……好吧,你在為安德魯遷怒於我?至少讓我知道被遷怒的原因?”戴維斯眼睛翻白,嘴角抽搐。
瑪麗小姐忍耐住了快要翻成死魚眼的鄙視態度,不理會不可理喻的男人們,自顧自打開光影石。
“啊!!”
投射出來的圖像上第一幕就是如千軍萬馬般奔騰而下的、氣勢滔天的巨大洪峰;那吞噬一切的憤怒洪水裹挾着沿途的樹木殘肢呼嘯而來,高高的浪頭上隱約可見野獸的屍首。
瑪麗小姐一聲驚叫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身子卻顫抖個不停,像是被蛇盯上的田鼠那樣明知自己大難臨頭卻無力逃走。
縮小數倍的圖像投射在幾人身前的茶几上方,明明只是影像,那代表着自然之力的洪水仍舊讓瑪麗小姐駭得不行;西格和戴維斯也停止了鬥嘴,視線投過來。
沒頭盡頭洪水、恐怖的山洪,許多人或許一輩子都從未見過的自然災難!
那一往無前的滔滔巨浪咆哮着涌下山,河道邊那道簡陋的堤壩在水勢之前顯得如此地渺小。十幾米高的浪頭卷着雜物打向麻袋壘成、石塊加固的堤壩,只是看著錄制影像的瑪麗小姐打了個寒噤,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呼吸加快、額頭上冒出細汗。
堤壩擋住了第一波浪頭、第二波浪頭、第三波浪頭……
堤壩兩邊已經很難看出區別,都是同樣的漫天澤國,遍地汪洋。
堤壩上被巨樹樹榦撞出了小小的缺口。
那缺口越來越來大……
“啊、啊!天父啊!”瑪麗小姐面色刷白,驚懼地發出無意義的祈禱聲,整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
錄製者的視野稍稍轉向,離堤壩不遠的丘陵上,一群勇士出現在畫面里。
這些人排成了幾列,胳膊搭着胳膊、肩並着肩,走下安全的丘陵、淌入齊腰深的渾水中。
風卷着雨、雨混合著泥水。相互扶持着的勇士們,在動|盪個不停的渾水中艱難舉步,一點點地、堅定不移地靠近堤壩。
十幾米高的浪頭從堤壩那邊打過來,漫過渺小的堤壩、瞬間將更渺小的幾個梯隊淹沒。
“……!!”瑪麗小姐緊緊捂着自己的嘴,才忍耐住沒有發出驚叫聲。
浪花消逝,被淋了一頭臉的勇士們從水下露出頭來。他們的隊伍有些凌亂,但毫無退卻之意,仍舊堅定地向堤壩前進。
他們終於靠近堤壩。
血肉之軀組成人牆,保護着爬上石頭堆堵缺口的同伴們。浪頭連綿不絕地打來,一次又一次衝擊着他們;天地之間,那幾百人的隊列是如此地細微。
雨水和洪水難分彼此,殘忍地沖刷過勇士們的身軀、帶走他們的體溫。有人倒下、沒入水中,又被同伴拉起,固執地立在原地。堵缺口的人連續不斷地被浪頭打倒、被恐怖的水勢衝下來;好在有同伴堅定地擋在他們身後,讓他們能扶着同伴的身軀站起,再次回到缺口處。
又一次恐怖的巨浪襲來,裹挾着數不盡的雜物。交叉站立互相支撐的隊伍出現了數個缺口,好幾人被來勢洶湧的雜物擊中、倒入水中;流動奇快的水面上出現數灘可疑的紅暈,又極快地被衝散。
勇士們終究是又從水中抬起了頭,挺起了胸膛。他們幾乎人人帶傷,血水混合著泥水,狼狽不堪。可是他們沒有退卻,反倒是把隊伍團結得更緊密、更堅實。
雙手緊捂着嘴的瑪麗小姐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呼吸紊亂,根本無法抑制住激動的情緒。
已經看過畫面的西格和戴維斯保持着沉默,傲慢的大貴族和自尊心強烈的高階施法者此刻再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高傲。在這一刻,出身卑微、名不見經傳的五百名抗洪勇士,贏得了他們尊敬。
畫面在缺口終於被堵上、抗洪勇士們退回安全地帶后結束。瑪麗小姐急切地去拿另一塊光影石,而西格與戴維斯對視了一眼后,開始了談話。
“光閣下重視民意。有了這些東西,我想,城堡的聲譽和影響力提高都不會是難事。現在的問題只在於,伯爵,你打算如何運作?”戴維斯先開了口。
西格托着下巴,眼神里有什麼東西在閃動:“……最好的方式不外乎再炒一下城堡方面的惡名,讓平民對城堡上下抱怨、詛咒……這時候再讓他們知道,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城堡都做了什麼……羞愧和負罪心理融合感恩之心,我們會得到比想像中更好的‘民意’。”
“呃……光閣下會同意嗎?”戴維斯不得不表現出對此保留意見的態度。
西格嘴角上拉,露出自嘲的冷笑:“估計不行。當然,你也可以用你高階施法者的身份把這種操控民意的惡名抗上,阿光最多揍你一頓而已……”
戴維斯臉都黑了:“請別忘記了巴蒂城的事兒,伯爵。哪怕你把自己摘得再乾淨……光閣下秋後算賬時你都避免不了。”
“哼。”西格冷哼一聲,昂起下巴,一臉厭惡地斜視着戴維斯,“你比西蒙不可愛多了,戴維斯。”
“請你相信,我可不是會受激將法的人呢伯爵。”戴維斯無視鄙視。
“好吧——那還說什麼?老老實實地去做就行了。”西格不置可否地聳肩,沖瑪麗大喝,“瑪麗,你是一玩玩具就停不下來的小女孩嗎?敢把鼻涕流出來的話我會要求你給我吞回去的哦?!”
“等等,伯爵,你特意把我叫過來就是想嘗試一下是否能用我來背黑鍋、讓你去操控民意?!”戴維斯後知後覺,聲音大了起來。
“所以我說你比西蒙不可愛多了。”西格滿臉嫌棄。
“說實話被揍一頓我並不在意——但光閣下暴怒之下可不是會照顧別人面子的人哦!如果他大庭廣眾之下當街揍我,以後我的臉要往哪兒擱?!”戴維斯吼。
西格掏出手巾,扭過去臉用眼角的餘光鄙視着戴維斯:“把口水噴到我身上的話,我可不會原諒你。”
“伯爵——!!”
既然伯爵大人放棄了玩花樣,那接下來運作這些錄製品的事兒丟給瑪麗小姐就行。當天安普城印刷廠加班加點,次日,圖多字少的報紙以鋪天蓋地之勢出現在廣大人民群眾眼前。
安普城日報的主版面上,整版只有一個詞組:“英雄”。
以最大號字體印刷的刊頭下方,是從光影石中提取出來的巨幅照片。背景是巍峨的洛卡山脈,和山體上方奔騰而下的滔滔洪水。下方,一道橫跨版面的簡陋堤壩,下部已被水淹沒。堤壩中心處是一道刺眼的缺口,被擋在另一邊的洪水,正蜂擁着從缺口處擠過來。
那道山洪是如此地恐怖,仿若吞噬萬物的怪獸。而在漫天的水浪之下,比堤壩更渺小的、是胳膊搭着胳膊、肩並着肩,半身漫在水中、衣服被泥水澆透、狼狽地、堅定地擋在水勢前的鋼鐵人牆。
只一眼就能奪走觀者眼球的巨幅照片右下方,是一張縮小的地圖,以紅字標明了堤壩所在之地、並鄭重地點出了堤壩下游、十幾萬人居住的巴蒂城。
安普城的手工業被整頓后,從被取締的貴族私人作坊出來里進入城堡所屬成衣廠工作的裁縫薩姆爾一直混得不上不下。
在私人作坊里時薩姆爾是受人尊敬的大裁縫,城中不少體面人家的常服都是從他的手下訂製。作坊里的工人們見到他總要深深地鞠躬、滿臉討好地叫他“薩姆爾大爺”;作坊里的學徒對他來說更是猶如奴隸一般,任憑他指使打罵、作威作福。
進入成衣廠后,因其精湛的手藝,薩姆爾比其他人的起點高:一來就是組頭,管理着十來名針線工。但員工過千的成衣廠,比他位高權重的人多了太多。組員們稱呼他為組頭,態度確是一點兒也不夠尊敬,不會叫他大爺、不沖他鞠躬、更不會聽從他的指使、為他干私活兒。
更加該死的是那所謂的管理層手冊和員工條例,為了保住現在的工作和組頭的地位,他必須對每一個組員表示親切、表示關心、表示尊重……去他的,這些所謂的針線工要麼是作坊學徒、要麼是普通的家庭婦女,而他居然被要求尊重這些人,何其讓人不悅。
更讓人惱火的是,他的妻子還以為他在城堡體系中多麼有地位、還以為他還是以前那個在作坊里說一不二的大裁縫——得了吧!現在他連指使點人給他打下手都還要考慮對方是否情願、是否有時間配合!
薩姆爾滿腹怨氣,跟妻子再次吵架后出了家門,在街上遊盪。
現在的安普城被整改過後,夜生活的場所少了許多。雖然售賣零食的攤販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但沒有女人相陪,宵夜和朗姆酒都失去了吸引力。薩姆爾在中心大道走了一段,想想還是懶得去酒館街,扭頭去了市民廣場。那兒藉著市政廳廣場上不熄滅的燈光發展成了個規模不小的夜市,白天要工作的人們喜歡在夜晚來臨后帶上點兒錢去採購廉價的商品。
越接近市民廣場人流越是密集,當然,因為遲來的春耕已經開始,這會兒流連夜市的人比平時少了許多。
順着人流走進夜市,薩姆爾注意到噴泉那邊彙集着許多人,喧嘩聲震天,幾乎整個夜市都聽得見。
沒有看報習慣的薩姆爾並不知道今天的報紙上刊登了什麼,若非臨時來到夜市,他或許要等到明天消息徹底散開后才能從組員的口中聽到巴蒂城那邊的消息。抱着打發時間的心態,薩姆爾擠進了噴泉周圍的人群里。進去之後他才發現有點兒不對,往常在夜市裡總是嬉笑連天的人們一臉嚴肅,不少人手上拿着安普城日報,邊把視線投向噴泉邊低頭與同伴竊竊私語。
“這麼說報紙上的這些照片都是真的?”
“是啊,我剛才看過一輪了,不是我說,照片上根本看不出來那邊的洪水有多可怕。”
“老天,這麼大的洪水,巴蒂城那邊居然沒有修建堤壩?咱們安普城的堤壩修建時我可是去做過幾天工,結實又漂亮,安全性又高,前陣子的洪水根本沒有威脅到咱們呀!”
“嘿,你不知道了吧?我家的表弟在運輸公司工作,聽說巴蒂城那邊的人都挺野蠻的,又懶得要命。很多人情願餓着肚子不工作,沒人參加修堤壩,哪能跟咱們這邊這樣安全?就連城堡的大人們去通知下游的村鎮搬遷,他們都懶得動,在家裏被水淹了個痛快……”
聽到市民對巴蒂城的評價,薩姆爾撇撇嘴不屑一顧。地域歧視存在於各個位面,政治中心城市的安普城市民,對其他地方的“土包子”有的是高高在上的底氣。
這會兒似乎是放映的中場休息,薩姆爾在人群里聽了一會兒人們的閑聊,噴泉中心點就有個穿着藍布工作服的小夥子爬到了噴泉上方,把一顆拳頭大的光影石放到停止噴水的人魚雕塑上。
人群迅速安靜下來,連薩姆爾都被影響得斂氣屏息。穿藍布工作服的小伙兒啟動了光影石,放大數倍的畫面投影在噴泉上方,百米之外的人都能看得見。
薩姆爾是帶着打發時間的心態來圍觀的,但很快,他心裏的輕蔑和焦躁情緒都被他自己所忘卻,徹底地丟到了腦後。巨幅投影上吞天噬地、泯滅萬物的恐怖洪水,瞬間就奪走了他的一切意志。
巨型光影石連續放了三個,從抗洪勇士們以血肉之軀對抗威勢驚人的大浪、在漫天的雨水洪流中堵缺口;到水浪退去后數千人的大隊伍奔跑在漫天汪洋的河灘上、喊着整齊的號子搬運沙袋石塊;再到一望無際的千里澤國、被大水沉淪其下的凄涼村莊,人們坐在樹上、躺在房頂上,麻木地看着家鄉的慘況,眼睛裏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安普城市民們無比熟悉的藍布工作服成群結隊地划著木筏進入化為水澤的村莊,他們從樹上、從土坡上、從被水淹沒的房屋中救出一個個倉惶的老人、女人、小孩,或背或抗,將人們運送到木筏上。
狹窄的木筏被讓給了這些老弱,藍布工作服們跳到水中,推着木筏前進……
噴泉周圍,觀看公開放映的人群十分安靜,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偶爾響起的抽氣聲。
薩姆爾腦中陷入了空白狀態,從未見過的自然威能衝擊着他的大腦,讓他再也沒有心力去抱怨他的生活境況。而那天地之下渺小如螻蟻的抗洪勇士們堅定的背影、厚實的胸膛、挺拔的脊樑,在這個晚上深刻地映進了他的心裏,讓他終身難忘。
再沒有人鄙棄地討論巴蒂城那邊鄉巴佬們的懶惰,再沒有人嘲笑那些洪水來了都不知道逃跑的愚笨鄉民。
滔天洪水之下一切是如此地脆弱,人們胸中的情緒,更加顯得渺小不堪。
於此同時,抗擊洪水、不拋棄、不放棄地深入每個角落、儘力挽救每一條或卑微或渺小生命的藍布工作服們,不知不覺撩動了人們的心弦,讓無數人在這寒冷的春夜裏熱淚盈眶。
人民群眾是不智的、是短視的、是愚昧的;但是,人民群眾也是最可愛的。如果你真心地表達你心中的祈願,感受到溫暖的人民一定會給予你同樣溫暖的回應。
在這一刻,付友光從他生活的世界帶來的對生命的重視、尊重;他一貫向追隨者們灌輸的人力觀念、對人命的珍惜、對人民的守護;通過這些受過追隨者教育、竭盡全力在天災之下力挽狂瀾的勇士們真實的表現,展現到人們眼前、進入到人民心裏。
人們對影像中的藍布工作服們疲累的身影流出的眼淚、發自內心的憐惜、關心;對他們的心態觀感一截一截地提高、升華,尊重、尊敬、崇敬、嚮往……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民意。
不需要玩花樣、不需要耍手段,直率地表現出抗洪勇士們的所作所為,就已經足夠讓他們贏得他們所應有的讚譽和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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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支持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