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東方大步走向女子,明亮的眼盯着她,眼珠動也不動。女子一低頭,他已經奪下她的金鞭。
他默然的轉身,朝我走來。我足下移了幾步,女子的臉被我看清了,原來是當夜錦官城內手刃元廷宇的雪柔姑娘。她俊美而憔悴的臉蛋上,滿是淚痕。
“東方……你給我站住!”雪柔嘶聲喊道,東方依然前行,臉色毫無變化。
雪柔朝他追過來,她一身戎裝,活像只山嶺。我正想閃進帳里,雪柔先看到了我。
她拉住東方的衣袖:“東方……!這個小姑娘怎麼在你這裏?”
東方沒有回答,雪柔抓他更緊:“東方,這丫頭是北朝元君宙的人。你怎可讓她在我軍的秘密營地里?元君宙一個小小子,居然大敗趙顯,還輕易破了你和何魁真的陣法,是不是這個丫頭當了你身邊的細作?”
東方聲音清冷,色如冰雪:“夏初,你是元君宙的人?”
我搖搖頭。
東方偏頭對雪柔說:“她不是。”
雪柔的眼裏滿是傷感和絕望,再盯我一眼,也不兇狠了。
東方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她反而抓得更緊。東方水霧的眸子裏,起了一種無邪而迷人的光芒,他啞然道:“雪柔,你知道這是秘密營地,就不該來。北軍跟着你,就可以找到這裏。”
雪柔的眼眶裏落下兩顆晶瑩的淚:“我不管。我只想見見你……你是知道的……我明天就要離開四川,去湘洲見刺史王紹了。”
東方點頭。
雪柔又道:“何魁真一直與王紹有秘密往來。現輪到了把我做交易。我是女人,怎麼一直如飄萍,被人送來送去?東方你真無動於衷嗎?我是風塵出身,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想能一直遠遠的望着你……難道你一點不知道嗎?”
東方不語。
我隱身到帳內。上官輕輕的呻吟一聲,眼皮一動。我用手摸了摸他額頭,他未醒。我又聽東方的話聲,他說得極慢,一字字都似乎經過深思熟慮:“雪柔,我知你的情誼。但我從始至終,從未對你有過任何的想法。那和你的出身毫無關係。何魁真送你去湘洲,跟我商量過。王紹出於琅玡王氏,號稱儒將。跟着他,總比你如浮舟漂泊要好。錦官城看似固若金湯,但未必能保你安全。還有……”東方的聲音放低了,聽不清楚。
雪柔慟哭。我的面前浮現她那絕世風華,也頗為惋惜。女子,還是從一而終,才幸福。但不貞,正如其美麗,都是命。我低頭貪看上官如白瓷般光細的臉頰,還有他俊秀的鼻子,溫潤的唇。突然覺得,坐在這人的身邊,哪怕他的腿一輩子都不能好,我也是幸運的。
上官忽然咳了一聲,張開了眼睛。他茫然四顧,見到我,目光春風化雨:“夏初。”
我湊近他:“先生……”
他肩膀一聳:“誰在哭?”
“是一個藍羽軍的女將。她在東方先生面前哭呢。先生你昨夜發疾,是東方先生救了我們……”
上官的面孔變得嚴肅了。他的手指摸索着什麼,我仔細端詳,他只是用指甲摳着被子。半晌,等雪柔的哭聲低了,上官才吐了一口氣:“我還以為自己做夢……既然來了這裏,也好。”
緊接着,東方從外面邁了進來,他臉色毅然,袖子斷了。難道他為了離開雪柔,割斷了自己的袖管?我豎起耳朵,帳篷外居然沒有任何聲息了。
上官注視着東方,東方倒是坦然:“醒了?”
上官的鼻翼微微一抽,對我道:“夏初,你暫且出去一下。我有話跟我師兄說。”
東方的眉峰不易察覺的動了動,瀟洒坐到上官的身邊,上官旋即握住了他的手。
我走到了外面,不知他們在裏面商量些什麼。風刮過來,似乎上官絮語不斷,而東方只回答隻言片語……雪柔已經走了?我百無聊賴,就聽到一聲壓抑的抽泣。
我忙向帳子跑去,從一條縫隙里窺視。上官全身都在顫抖,他好像拚命忍住不想哭,但玉山將崩,頹勢不可阻擋。他還是孩子一樣痛快地哭了起來。東方的神色並不吃驚,他把上官的肩頭包在胳膊裏面,用手掌揉揉上官的髮髻,半晌才說:“傻孩子……那又如何?我……你啊……”
東方的眸光一轉,我側過臉,不想進去,免得上官知道我看到他哭。
本來,上官對我就像雲朵上的仙人一般,但最近兩日,我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可親。
我正琢磨呢,東方經過我身旁,淡淡掃我一眼,未再開口。
我溜到帳外,試探了一聲:“先生……?”
上官“嗚”了一聲,我靠近他,他卻將被子都拉到了臉上,只有遠山似秀長的眉還看得見。我心裏好笑,是為了怕我看到他紅腫的眼睛?上官啊上官……
我背對他,咳嗽一聲:“先生……別悶壞了,夏初閉着眼睛呢。”
我真的蒙起眼睛來,上官喚我:“夏初……”我盲人摸象一般到他身邊,雖然看不到他,我知道他一定在微笑。
“夏初。我這次害苦你了。”他靦腆說。
我拉住他的手……東方先生不知用了什麼草藥,弄得上官也似竟體芳蘭:“先生。我高興你生病的時候我能在你身邊。凡人誰不生病呢?別說你只是一時有疾,就是沒有了腿,青鳳依然能飛。夏初最崇敬的孫臏,連腿骨都不全,還不是百戰百勝,揚名歷史?”
他說不出話,好像蘇醒了腦子也遲鈍了不少。過了好久,我聽到他笑了一聲:“夏初,你知道東方方才臨去的時候說你什麼?”
“什麼?”
“他對我說:夏初確實不一般。”
我聽了笑,老老實實得靠在他的身旁。上官把我的手,暖在他的被子裏:“夏初,你就皮影戲裏面的小小一位美嬋娟。嬌如春水,惹人憐愛。”
“莫開玩笑。我可是夏天生的……”
上官將我的手貼近他的臉:“不。你對我來說,是跟着春天一起發芽的。”我的手,在他的被窩裏舒舒服服,我坐在他的榻邊。等他又昏沉睡去,我也不好抽出手。只覺得溫暖,好像內心最柔軟的角落被撞了一下。因感到疲倦,漸漸睡著了。天亮醒過來,上官正在想心事。
我也有想法,對他道:“先生?我們不能總是跟着大軍,你看……”
“留下也無妨。但還是走吧……這個需要東方同意……我的腿……”
“不急。我們先等幾日,再作決斷?先生,前夜我們遇到的谷中軍隊,是何方的?”
我半坐起來,故意板起臉來:“你是何方神聖?”其實我已經認出他是小將趙顯了。
趙顯寶石藍眸子左右一溜:“該死,該死,是我撞破好事了……兩位別往心裏去啊。”
我氣道:“你胡說……!”上官也支起身體,並不說話,對趙顯微微一笑。
趙顯樂不可支,出帳去了。
上官披起外衣:“那把刀不是水沉刀嗎?可見此人是趙顯了。”
我轉了下眼珠子。上官娓娓道:“南北分裂之初。曾有四大兵器,據說只有帥才能使用。近些年,屯兵湘洲的琅玡王氏的王紹——他也是家母的族弟,率先得到了四大之一的‘刺春矛’。爾後,南朝皇帝又將秘寶‘鴻起戟’賜給了親信大將蕭植。元君宙手裏的‘攬星劍’,再加上趙顯的‘水沉刀’。四大兵器,終於都重見天日。”
原來這樣……頭髮亂蓬蓬的,我順手撫了一下。上官手掌穿過我的後腦勺,掂了掂我的發,眼睛就像星星沐浴的海子:“夏初,我想跟你說一句話。”
“先生?”
他對我注視良久,才說:“夏初,你為我截斷的那許多青絲,把我網住了。春蠶到死,其絲方盡,你不如讓我在你這網裏用一生來還你,好嗎?”
“我……”我確實茫然。
他抱住我,溫柔的眸子好像在問:可以嗎?可以嗎?
我正要說話,外面趙顯然嚷嚷唱起民歌來:“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我把頭埋在自己袖子:“先生……我……”
“夏初,我不急着要你答應……我可以等,一直等。”上官說完,幫我理順長發,又用篦子梳了,靈巧的幫我編成辮子:“昨夜辛苦你了,何必守着我?”
我不敢面對他,閃身躲出來。趙顯坐在不遠的空地上,朝我飛了一眼:“美人,原來你……哈哈,想必那小王爺肯定在哇哇亂叫,睡不着覺了。我想想就開心。”
我白了他一眼,他笑道:“還不許人說啊?裏面的那位比狗屁王爺好多了。他長得多白,多精細啊,跟你的模樣活脫脫天生一對。一個美人兒,人人追,肯定不痛快吧?”
我踢了下他的水沉刀,自己的腳尖生疼。
我咬牙道:“每次遇到你都聽嘮叨。反正我不會跟了你的,你放心好了。”
他仰天大笑,用大刀敲擊着石頭的地面:“大丈夫,志氣窮則益堅,老當益壯。大家都去追美人,我就偏不追了。餘下我一個人馳騁疆場,才好玩哪。”
我也笑了一聲,用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困”字。斜眼瞅他。他在陽光下,用刀背拍着靴上泥土,好像不屑答我,伸手到背後撓了撓痒痒。
我存心長嘆了一聲:“萬一這次藍羽軍為北軍所消滅,你可怎麼辦呢?”
他繼續撓癢,把腿伸直了:“那又如何?我死了,算是老天爺安排的。再過二十年不就又是一顆好頭顱?不死,我自然向最強者稱臣。天下有什麼對錯,不就是弱肉強食?我這樣子平民,若不是在藍羽軍,何年何月才能出頭?南北兩朝的大將哪個不是門閥出身?”
我心有所觸動,雖然過去曾說要革新,破除高門制度。但這些年來,還不是大族控制了一切?王謝時代已經成為歷史,但皇帝的面前,是更多的世家大族,門第永為界線,公平嗎?
我正在思索,只見東方先生,於朝陽里飄然而來,他遠遠止步,對趙顯抬了一下手腕。
趙顯連忙收了笑容,拉了幾下衣擺,快步朝他走去。
“軍師……手下有探子在川境發現了一支北軍,數量龐大……”趙顯對東方彙報。
東方搖搖手,趙顯會意,便跟着他走到其他的帳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