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 耳光

第一六一章 耳光

顧懷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帶着怎樣的心情走出沈園的了,想哭,又忽然覺得這就與當日知道孩子夭了一樣,已經沒有眼淚能流了。

可偏偏她還跟個傻子一樣淚流滿面。

一路回了別院,她一個人坐了很久,從天還亮着,一直坐到了深夜。

等到摸着臉上乾乾的了,她才再次坐在書桌後面,將小小的景德鎮窯出來的青花鎮紙,壓在了信箋上,然後抽了筆筒里一支湖筆,五天裏第二次給張廷玉寫信。

顧懷袖忽然有些記不得,五天之前自己坐在這裏給張廷玉寫信是什麼心情了。

到頭來,一場空歡喜。

夜裏,顧懷袖終於推開了房門,叫來了阿德,“再給二爺送一封信去,這會兒二爺應該還在往鎮江的道上,腿腳利索些。”

阿德實在是擔心顧懷袖,捏着信不敢走。

顧懷袖卻嘆一聲:“命里無時求不來,你去告訴二爺,他那邊雜事纏身,耽擱不起了。”

張廷玉如今正在平步青雲的道上,停下一日都覺得奢侈,她豈會不知?

瞧着天也要亮了,阿德終於還是去送信了。

一路策馬奔馳到鎮江府,過了有兩日半,終於找了個地方停下來,阿德不知道張廷玉到哪兒了,卻知道二爺回來的時候定然也是騎馬走陸路,比江上逆流行船快許多。

所以一路的驛站上應該都消息,結果今日在鎮江府驛站一問,說是有個四品官在這裏換了馬,因為連日奔波太勞累,被江蘇巡撫宋犖強按着去歇下了。

阿德立刻問了位置,這才火急火燎地往府衙奔去。

宋犖是半路上聽人說張廷玉的瘋狂的,從常州那頭一路水路換了陸路過來,他見着張廷玉的時候哪裏有什麼當日丰神俊朗張翰林的風采?只瞧見一個眼窩深陷的瘋子。

“您這是遇到什麼事情了?再急也不能這樣要命地奔啊。”

“……”

張廷玉端了茶,嘴唇乾裂,他手指枯瘦如柴,自己看了一眼,只道:“這幾日的確是跑太快……可很快就要到了……”

茶水略略沾濕他嘴唇,只潤了潤口,張廷玉卻發現自己根本嘗不出到底是哪裏的茶。

宋犖道:“您要不再歇半日?”

前頭康熙來鎮江,看見宋犖已經將丹徒的百姓找回來,頗為高興,說他亡羊補牢時猶未晚。

這一切都是張廷玉指點他的,宋犖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雖只道張廷玉給自己說話,又拉攏自己肯定不是出於什麼單純的“賢”字,可畢竟是救命之恩,哪裏能夠輕而易舉地說翻臉就翻臉?

更何況,張廷玉這人還是光明磊落。

念頭剛剛落下,宋犖還沒等到張廷玉答話,就聽前面差役來報:“巡撫大人,有個人帶着張大人家人的信物來尋張大人了,說有急信!”

張廷玉端着茶的手一抖,也顧不得別的了,只將茶盞放下,“讓人進來!”

阿德這才進來,期期艾艾喊了一聲“二爺”,然後將信封遞上。

一看見阿德臉色,張廷玉就只道事情肯定不好了。

他現在整個人精神都已經繃緊了,根本鬆懈不下來,太陽穴上突突地跳動着,彷彿下一刻整個腦子都要炸掉一樣。

張廷玉心知自己應當是沒休息好,這幾日趕路都跟瘋了一樣。

他強壓着這種因為疲憊而出來的焦躁,撐着精神,將信紙給拆了,拆了三回才取出了信紙。

然而這一回展開信紙一看,紙上僅有寥寥幾字。

他看了,雖在見到阿德的時候就有了預料,可真正事實迎頭痛擊過來的時候,他卻難以壓抑自己心底的壓抑,劈手將酸枝梨木茶几上裝着滾燙茶水的茶盞,摔在地上!

“啪!”

碎瓷片伴着滾燙的茶水一下濺開!

張廷玉手掌被茶水給燙了,可他僵直地站在那裏,體內醞釀著的卻是風狂雨驟。

一手捏着信紙,一手還灼灼燙着,張廷玉只覺得荒謬,他目光在虛空的左右逡巡了一下,甚至看着周圍轉着頭,仰着面,一閉眼。

“真好……”

阿德差點都要哭出來:“二爺,您別這樣……”

張廷玉仰面站着沒反應。

他與顧懷袖,雖分隔兩地,可何嘗不是同樣的由希望而失望?

一路跑了多少天?

水路換了陸路,陸路換了水路……

江南水鄉走得他心都焦了,可眼看着要到了,送到自己手裏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封信。

顧懷袖言語很簡單,可張廷玉不用想都知道他的髮妻如今是什麼心情。

因為夫妻一體,感同身受。

頭一個孩子,是他們兩個人終身抱憾之所在。

他緩緩將眼帘掀了起來,掃一眼阿德,卻道:“我與宋犖大人有幾句話說,你先出去等我,一會兒一起回去接夫人。”

阿德不敢反駁,只退了出去。

一旁的宋犖早在張廷玉驟起摔了茶盞的時候,便已經看見了這溫文爾雅的張翰林翻臉的一瞬間。

那時候,宋犖為之膽寒。

一個人面具下面到底是怎樣的一張臉,太少人知道了。

而張廷玉的面具,已然在他夫人送來一封信之後,瞬間撕裂。

宋犖只看了周圍伺候的人一眼,也揮手讓他們下去了。

“張大人……”

“我想請宋大人幫我個忙。”張廷玉臉上掛着似有似無的笑,走近了宋犖,看着挺和善。

宋犖心裏打了個寒戰,“張大人……”

張廷玉一折手裏的信箋紙,又直起了身子,道:“今年江南的新茶要開始收了,收茶的船,也開始在江上走了。宋犖大人您,是江蘇巡撫,以扣船搜查前明亂黨的名義,扣下幾條船,然後任由其風吹雨打,這權力想必是有的……”

宋犖說不出話來,只駭然看着張廷玉。

張廷玉笑道:“您照着沈恙的船扣,有一條扣一條,有十條扣十條,有多少您只管扣。出了事兒,我上面給您兜着;若張某人發現那瘋子有一條船收了茶進京,您——”

他說到這裏,卻忽然頓住,輕輕比了一個割頭的手勢,輕聲道:“張某一句話能救您,也能一句話讓你頂戴花翎伴着人頭一起落地。”

救宋犖,又不是白救。

張廷玉先救了他,也將這一個人調查清楚,宋犖有把柄在張廷玉的手裏,又怎麼逃得過?

他不喜歡所有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所以沈恙……

不管取哥兒有沒有,這件事是真是假,他都必須死。

即便,可能關係到望仙。

這人,必死。

說完這一番話,張廷玉很快恢復了,他道一聲“方才失禮了,多謝宋大人款待”,便告辭離開了鎮江府衙,帶着阿德一道,卻不去蘇州與皇帝同行,而是折道江寧去。

府衙里的宋犖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後面,一層層全是冷汗。

他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前面還在想,張廷玉當真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下一刻這人就翻臉給他看了。

翻臉比翻書還快,宋犖也算見識了。

他看着落了滿地的碎瓷片,還有那噴濺狀的茶漬,只一陣心驚肉跳。

扣……

扣沈恙的船?

扣,還是不扣?

宋犖想起丹徒未競之事,終於還是橫了橫心。

他相信張廷玉說的是真的,皇帝近臣,猶在這南巡途中被皇帝器重,雖官階不比自己高,可皇帝身邊的人不是他們能比的。要掐死自己,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更何況這人是張廷玉?

一想起當初在偎翠樓的情形,宋犖還在後怕。

他只道一聲:沈爺,對不起了。

張廷玉一路往江寧而去,一身風塵僕僕。

到底還是看見了三山環抱之間的江寧城。

而秦淮內河河邊上,內城裏一座沈園裏,沈恙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收回了手,看着手裏一塊女人用的帕子。

他進了僻靜院落,看見取哥兒正在撥算盤,算一筆,記一筆。

“你病才好,別這樣勞累,回頭又病了,你爹我可要養不起你了。”

沈取道:“咱們家還有三百六十七萬兩雪花銀,外頭有三十八家茶莊,五十九間布行,二十七家米鋪,鹽道的生意拋開不算,你一個人就能買下江寧城,還養得起孩兒。”

沈恙怔然片刻,忽然大笑起來,他上去摸了摸取哥兒的頭:“你倒是記得清清楚楚了。”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沈取的對面,看着取哥兒用枯瘦的手指撥着算盤珠子,就像是他小時候一樣。

眯着眼睛,沈恙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平和。

聽着這樣撥算盤的聲音,所有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都平息了乾淨。

啪、啪、啪、啪……

他很有錢,可只有這一個兒子。

坐在這裏看取哥兒打了小半個時辰的算盤,他才道:“別打了,當心壞了身子……香玉給你備了湯,你趁熱喝了吧。”

“今兒喝的是乳鴿湯,父親不喝一碗再走嗎?”

他抬首望着沈恙,眼睛大大地,黑白分明着。

沈恙一下想到了顧懷袖,他勾唇一笑,道:“好啊。”

於是坐下來,沈恙親手給取哥兒盛了湯,取哥兒也給沈恙盛了一碗,雙手捧着到他面前,只道:“爹,你也喝。”

香玉在一旁忙活,看着着父慈子孝場面,搖頭一笑。

沈恙吃相不好,咬了喝湯的勺子,用牙齒磕着,似乎想要將之嚼碎了咽下去。

沈取聽見聲音,只嘆了一口氣:“父親,再咬下去,您喝的就是自個兒的血了……”

“你爹我喝的就是人血。”

沈恙是喝着他全家的血長大的。

他垂了眼眸,將勺子從自己嘴裏扯出來,總算是開始了喝湯。

等着一頓湯喝完,沈恙交代他早些睡了,才從院子裏又順着長長的長廊回了自己書房。

書房裏已經坐着一個女人,端莊嫻靜。

沈恙一見到她就笑了一下,“來要你女兒了?”

這是一張跟張廷玉很像的臉,張望仙看着沈恙走了過來,坐在自己對面。

旁邊放着一隻酒壺,裏面還有半壺酒,沈恙抓起來,輕輕晃了晃,聽着裏面酒液的聲音,等着張望仙答話。

張望仙道:“事情辦成了,她人呢?”

“在園子後頭,今兒剛吃了廚子做的四喜丸子……放心吧,我看着有那麼嚇人嗎?”沈恙對着壺嘴喝了一口酒,歪七扭八地坐着,卻忽然垂了頭,似乎很喪氣和頹廢,“我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張望仙冷笑了一聲,也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不共戴天的血仇,我該殺了你再自裁,可我還有女兒……沈恙,你這樣機關算盡,真的會自食惡果的。”

沈恙聽了卻道:“誰允許你直呼我名姓了?”

他提溜着酒壺,似乎是藉著酒意胡言亂語:“我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的兒子,為什麼要給別人?父母對孩子有生養之恩……顧三生他,我養他……我為什麼要放手?”

“你本不配養他。”張望仙說話毒得像根針。

沈恙道:“你跟張廷玉果然是兄妹。”

張望仙坐在那裏,兩手疊放在一起,從來不曾忘記大家閨秀的做派。

她斜睨着他:“旁人將狗崽兒當兒子養,終究那還是一條狗;你本是想把別人的兒子當狗崽兒養,卻養成了自己的兒子,付出了真感情不想放手的滋味,如何?可你終究還是要放的……”

“嘩啦啦……”

沈恙還晃着酒壺,也任由自己的思緒跟着酒壺轉悠。

“不是的……”

罷了,解釋什麼呢。

反正他沈恙卑鄙無恥,陰險狠毒。

想着,沈恙又喝了一壺酒,荒謬的理由,何不留給自己荒謬着?

“你沈恙,不得好死。”

張望仙已然知道自己女兒在哪兒,再不想跟沈恙廢話一句,她起身想要走,誰料沈恙卻忽然說話了。

“我不得好死,他張廷玉也好不到哪裏去。你以為他就乾淨么?”

沈恙權謀這許多年,哪裏能不清楚人心是怎麼長的?

取哥兒隨時會死,若是一直瞞下去就好了,蛛絲馬跡藏不住,所以才有他設了這一個大費周章的局。

至於張廷玉……

沈恙一笑,“你了解你二哥嗎?”

張望仙嫁得早,她回憶起來,出嫁那會兒,她二哥還是平平無奇,家裏頂樑柱是大哥。

最近幾年的信中才漸漸變了,二哥開始嶄露頭角,可大哥卻……

沒了。

這些都是張家的家事,可如今沈恙問了一句“你了解你二哥嗎”……

張望仙所有記憶里最深刻的,就是二哥跪在大哥的房前,被娘用藥碗砸得滿臉是血的模樣。

“……”

她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丈夫沒了,張望仙卻還不敢披麻戴孝,還要帶着棺材一路回陝西歸葬……

種種的事端湊在一起,眼前這是她殺夫仇人……

“我二哥早年才華橫溢,聰穎過人,可後來……”張望仙忽地一彎唇,只憐憫地看着沈恙,“不管他是怎樣的人,我只能告訴你,我無力殺你,可你的報應很快就要到了。”

“我二哥性子,奇毒無比,你狠不過他。”

“今日你算他一分,他日他教你家破人亡各自飄零。”

沈恙聽了只笑:“我乃無家可歸之人。”

“那便死無葬身之地,五馬分屍再曝屍荒野好了……”

張望仙想起他是個痴情種,忽地想了一句惡毒的話,只慢慢道:“你將我二嫂捧在心尖尖上,卻不知他日教她知道了你今日之成算,將被她用刀尖戳進你心口裏,落一滴心頭血出來,於是一命嗚呼……”

“不。”

沈恙搖搖頭,又喝了一口酒,續道:“我滿身銅臭,滿手血腥,滿心臟污……殺我都是髒了她的手,若真有那一日,何勞她親自動手?我自代她行刑罷了。”

說罷,他將手裏的白玉酒壺朝着前面牆角花瓶一扔,“啪”地一聲脆響,酒香氤氳開來,而後噼里啪啦地倒了一大堆的東西。

沈恙閉上眼,似乎是醉了。

張望仙陡然有些可憐他,血海深仇未報,自己就作出這一大幹的事情來,也是活該了。

“真真一個瘋子,你是醉了。”

“我從未醉過。”他依舊是這一句話。

張望仙聽着,冷笑一聲,卻終於離開了。

沈恙仰在太師椅上,靜靜地想着。

“這是我這輩子最虧本的一樁生意了……”

再怎麼打算盤,都算不回來的利潤。

虧掉的,興許是他這一條命。

外頭鍾恆捏着奏報上來,臉色鐵青:“宋犖瘋了,扣了我們收茶回來的十八條船……”

沈恙聽了只道:“你錯了,不是宋犖瘋了,是張廷玉瘋了。”

可那又怎樣呢?

右臂已斷。

端看誰算計得過誰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五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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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厚黑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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