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天色漸晚,趁着夜色的掩護,烏納斯潛進王宮,打探各處疑似監牢的地方搜尋王與尼羅河女兒的下落。
皇宮內一片狼藉,似乎剛剛觸發過戰鬥,侍從們進進出出,兩人一組合力抬着埃及士兵的屍體扔出宮外,顫顫巍巍的女官在賣力清洗還未乾涸的血跡,忙碌地整理着剛才成為戰場的大廳。
難怪亞述人急着收兵回城,原因就是這個吧?為了鎮壓城內的反抗。
同僚們的屍首被當做垃圾隨意丟棄,他們肢體殘缺,很明顯死前受過殘酷的虐待。天空傳來幾聲刺耳的鳴叫,盤旋蒼穹的禿鷲響應亞述人的召喚自俯衝而下,成群結隊地降落地面,啄食埃及人視為最神聖最寶貴的身體。
可惡的亞述士兵!竟如此羞辱死者,把屍體餵食飛禽!
烏納斯眸色一沉,迅速瞥過臉,但他又瞄到了幾個技術高超的劊子手正一邊談笑風生一邊嫻熟地扒下隨曼菲士王進宮的軍官們的皮,裏面包括了幾名百夫長和連隊指揮官,亞述人將他們的皮膚完好剝離后平整地掛上了城牆,向敵人宣示自己的勝利。
緊握雙拳,指甲狠狠嵌入手心,烏納斯極力剋制胸中熊熊燃燒的憤怒火焰,冷着臉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摸到神殿附近,發現一名扛着酒罐的侍女在門前張望,一伸手將她拉入灌木叢。
“啊!”
對方驚叫一聲,被他及時緊捂住口鼻。
“安靜,我問你,尼羅河女兒在哪裏?如果你不說我就殺了你!”烏納斯低沉的聲音波動着沸騰的殺意,在亞述城裏所見到的血腥場面令他竭盡了全力才勉強維持住頭腦的冷靜和理智。
“烏納斯!”
指縫間傳出熟悉的細微女聲,驚訝地放開手,面前的亞述侍女慢慢轉過身,他看清了少女尼羅河水般清純的藍眼睛以及潔白無瑕的肌膚。
“啊,凱羅爾殿下!”
沒有想到會在如此意外的情況下找到尼羅河女兒,烏納斯驚喜萬分,急忙低頭行禮,感謝諸神的庇護,凱羅爾也高興地握住他的手,激動得幾乎要熱淚盈眶。
因為哈山和卡布利以性命相救,她對他們產生了信任,毫無防備地喝下了狡猾的商人遞來的飲料后昏睡了過去,再次醒來之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亞述王亞爾安令人恐怖的笑臉,她憎恨自己忘記了米可的忠告,那些將錢財看得比性命更加重要的商人出賣了她!
王宮花園裏,她看見了大批為了前來營救她而犧牲的埃及人,一名垂死的士兵拉住她的衣裙,在與她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失去生命的雙眸閃爍出異樣的光彩,為她的平安感謝諸神,並在閉眼前最後一次向她宣示了自己的忠心。她抱着他,試圖挽留他的氣息,但他最終還是失去了呼吸,她除了落淚無能為力,士兵臨死前的眼神和微笑深深刻印在了她的記憶深處,再無法抹去。
埃及人最大的忌諱莫過於死在異國的土地上,那樣他們將永不能踏入冥神奧西里斯的國度,得到死後的安寧,然而大家還是來了,為了救她,死在遠離家鄉的阿舒爾城。都是她的錯,但士兵們的眼中沒有一絲怨恨,有的只是對她的祝福……
“憑個人的力量不可能救出王,只能通知賀爾斯將軍想辦法。”烏納斯盯着重兵把守的地牢入口,儘管很想就這樣設法混進去營救王,不過好不容易找到尼羅河女兒,他不能扔下她或者帶她去冒險。
看着神色凝重的烏納斯,凱羅爾捂起臉,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現在不是只顧着傷心的時候,曼菲士還被關押在地牢裏,伊茲密王子大概也猜到她逃來了亞述,帶着比泰多大軍趕到是遲早的事,很快,城外駐紮的埃及軍將陷入被比泰多和亞述夾攻的困境,還有,就算搶在王子抵達前救出曼菲士,取得勝利,與亞述戰鬥后疲累的埃及軍一定不是比泰多人的對手……
你即將面對的是兩個國家之間的戰爭,非洲、中東、西亞甚至愛琴海上諸國都虎視眈眈地等着結果分曉,一旦埃及顯現出國力衰落的跡象,它們就會立即露出猙獰的獠牙。
臨別前米可的囑咐又回蕩在耳邊,為了救她,埃及軍已被殘忍地屠殺了一批,軍力儼然不足,必須快些想個法子,一個既能救出曼菲士戰勝亞述,又能把埃及軍力的損失降至最低的法子……
在學校讀到過的有關西亞的歷史片段一一閃過腦海,一個激靈,她猛地睜開了眼睛:“烏納斯,你聽我說,比泰多和亞述秘密結盟了,現在伊茲密王子正帶兵前來,如果不早點救出曼菲士他可能會被殺。”
比泰多人也趕來了?還與亞述結了盟?憑埃及僅剩的兵力根本沒法同時抵擋這兩個國家的聯手進攻。形勢的嚴峻遠遠超出預料,烏納斯的表情更加沉重了。
“底格里斯河的支流流過這座城外,如果堵住支流下游,河水會逆流泛濫進城內,亞述城是用晒乾的泥磚建造,如果被大水衝擊,整座城會化為泥土。”
耳邊持續響着凱羅爾的聲音,烏納斯一怔,這是百年前巴比倫王漢謨拉比攻打埃什努那的戰術。當年位處亞述地區的埃什努那控制着底格里斯河上游,為了侵佔亞述,漢謨拉比攻下南部地區后發動了對埃什努那的戰爭,這位自稱“世界四方之王”的君主在圍城的數日間引來河水淹沒整座城池,令其在亞述的土地上永遠消失,嚇得當時的阿舒爾城城主立刻向巴比倫拜服投降,這才得以幸免於難,保留下實力成為今天的亞述都城。
烏納斯很吃驚,他感嘆於凱羅爾的博學多才,其軍事能力毫不遜色于軍中的高級軍官,事實上,他與賀爾斯將軍已經開始着手實施這個戰略,可當年的巴比倫軍圍城數日才掘開河道,現在要在短時間內逆流河水實在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況且,只要曼菲士王和尼羅河女兒還在亞述人手裏,城外的埃及軍就不敢貿然行動。
“通知賀爾斯將軍,無論如何堵住河水,趁城內混亂時一舉攻下,救出曼菲士。”
沉默了一下,烏納斯決定不說出自己的擔憂,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帶尼羅河女兒出城,令埃及君在進攻亞述時減少一個後顧之憂。
垂頭親吻她的斗篷,低聲請求:“是,遵命,尼羅河女兒,請隨我出城吧。”
“不,兩個人不容易逃出去,我也放心不下曼菲士。”凱羅爾態度堅決,來亞述前她就做好了與曼菲士同生共死的準備,她不會離開阿舒爾城,除非曼菲士獲救,“烏納斯,你快走,我假扮侍女潛入神殿看看,我要找到曼菲士把這個計劃告訴他,到時與你們裏應外合。”
這位未來的埃及王妃所做的判斷非常正確,的確得有人去通知王,讓城內被囚禁的埃及軍早做準備。
亞述王的目的是利用尼羅河女兒威脅埃及,應該不會傷害她,一思及此,烏納斯不再堅持,行禮告辭:“是,那麼……請保重,我們一定救出你和王。”
“等等,烏納斯……”
正待轉身離開,凱羅爾突然又叫住了他,一臉揣揣不安的猶豫模樣。本以為,烏納斯見到她后的第一個問題一定打探聽米可的下落,但她的出乎意料,他沒有發問半句,只是秉持着軍人的職責,將全部心思放在了營救自己和曼菲士身上,這令她很奇怪。說服比泰多王悄放自己離開的米可仍留在哈圖沙什,如果事迹敗露,說不定伊茲密王子會用什麼樣的殘酷刑罰折磨她,但是,臨別前米可拜託的事竟是要她平安地帶回烏納斯,一點兒也不考慮自己的安危,本來還擔心着如果烏納斯問起該怎麼回答,可如今,他連提都不提米可的名字,使得她多少為朋友感到忿忿不平。
烏納斯明顯地抖了一下,回過頭注視着凱羅爾,好似黑夜天幕的深邃眼眸露出一種說不清楚是疼痛還是苦澀的沉重。
“凱羅爾殿下,要是我向你詢問米可的下落,你會如實回答嗎?如果你有告訴我的打算根本不會等到我開口,你明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也知道我有多渴望得到她的消息,可你卻始終隻字未提。”
這下輪到凱羅爾尷尬地張大嘴啞口無言,愣了好半天後,她蠕動了幾下嘴唇,吐出一些烏納斯根本就聽不清的模糊字音。
“凱羅爾殿下,你是尼羅河哈比的女兒,我們的守護神,也是埃及未來的皇后,你不願告訴我米可的下落我也沒有權力向你追問。不過,亞述之戰結束后,我若能僥倖活着,會用盡一生去尋找她,直至找到為止。”
烏納斯把自己的想法誠實透露,那一瞬間,凱羅爾產生了不顧一切說出米可身陷比泰多的衝動,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然後放下手臂長長嘆了一口氣,總算是……遵守住了承諾……只不過……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狠心堅持到最後……
整理了一下斗篷,藏好金色的長發,凱羅爾重新扛起裝滿美酒的陶罐,走向神廟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