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若想存活,只有放下
懸樑自盡的死法很難看,因為在你死後,你的舌頭會不受控制地伸出來,你的眼睛會充滿血色,你的臉烏青,你的嘴唇死白,整個人就像是一根木樁子般懸在空中,身子微微打轉,腳不着地。照民間的說法,弔死鬼是不能去投胎的,他們只能在人世徘徊,直到他們找到替身,才能得到解脫。
在賀蓮房心中,唐清歡一直是個有勇氣又善良懂事的孩子。她雖然年紀小,但卻穩重得很,賀蓮房從未想過她會有尋短見的一天。她的姨娘還活着,她怎麼狠心將那癱瘓的姨娘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呢?
直到親眼看見唐清歡的屍體,賀蓮房都不肯相信這是個事實。那個笑起來天真羞澀,總是叫她蓮姐姐的姑娘,真的就這麼沒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閉着,臉色青灰,賀蓮房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彷彿下一秒就會突然坐起身,俏皮地對她笑,然後喊她蓮姐姐。
這麼好的孩子,怎麼一轉眼就沒了呢?
很久很久沒有哭過的賀蓮房,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再也不管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什麼偽裝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心疼得厲害,她拼了命想要保護的,想要守着的,最後卻仍然是這麼個結局,她不能接受,她不肯接受!這苦楚都是旁人施加在唐清歡身上的,為何那些迫害她的人活得好好的,被害的人卻要死了?這不公平!
青王在一旁緊緊地抱着她,聽着她毫不掩飾的哭聲,隨着她一起,心痛的無法形容。他看了唐清歡的屍體一眼,不容賀蓮房抗拒地把她抱了出去。
賀茉回站在門口,她也是剛剛得知這個消息趕過來的,十六皇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臉色,一句話都不敢說,生怕惹她心傷。可賀茉回卻從始至終都沒有流淚,她只是咬着牙,看了青王一眼,說:“姐夫,麻煩你照料好大姐。”
青王點了點頭,將賀蓮房抱到別處去了,她哭得厲害,竟昏厥了過去。青王瞧着她這模樣,簡直心如刀絞,他從未見過賀蓮房如此傷心,原來唐清歡在她心中竟佔了這樣的位置。
看着青王帶着賀蓮房走後,賀茉回張開嘴,好一會兒,才能說出話:“十六,你去找人,將荊少游帶來。”
十六皇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卻不想離開她,生怕自己一走,賀茉回就會情緒崩潰。結果賀茉回一瞪眼,他就嚇得撒腿就跑,還是趕緊把媳婦吩咐的事情給辦了,然後再回來陪她吧!
即使是平日裏最愛插科打諢的十六皇子也看得出來,今兒個賀茉回是真的惱了,他要是這會兒不着調的朝上湊,她准修理他。所以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還是乖乖聽話比較好。
結果沒讓他去抓,荊少游自己就來了。
荊少游來的時候,心裏是無比快活的,他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之中:從今日開始,他和唐清歡之間再無任何仇恨牽連,他會跟她好好認錯,然後與她一起回想小的時候,他跟她承諾過的誓言,這一回他要把這些誓言一一兌現,再也不叫她傷心了。
可同時,他又有點擔心,萬一她不肯原諒他怎麼辦?昨兒個他跟她說話的語氣不大好,她會不會誤會他還是想要欺負她?想到這裏,荊少游就忍不住緊張起來,說來他與唐清歡認識也有近二十年了,可這樣不安慌張,還是頭一次。即使剛上戰場,青王將佈陣圖交給他的時候,他心裏也沒這樣慌過。
不過……好奇怪,怎麼鍾家門口有這麼多馬車?荊少游隨意看了看,認出那是青王府跟東宮的,難道青王妃跟太子妃也在裏頭?荊少游覺得不大可能,今兒是什麼日子,能把這兩位大人物都吹來?很快地,他隱隱聽見裏頭傳來了哭聲,荊少游的心驀地一沉,似乎有什麼東西啪啦一聲碎掉了。
直到看見唐清歡的屍體,荊少游都以為自己是做夢。他第一反應是後退,嘴裏念念有詞道:“定是我來錯了,定是我在做夢……嗯,定是如此,我先回府去,我重新來一趟,這是錯的,這是錯的。”
賀茉回站在一邊,說:“你明知道這是真的。”她抬頭看向荊少游,笑了,“你瞧,這回她是真的死了。”
比起賀蓮房的傷心欲絕,賀茉回心中湧現的更多還是憤怒和怨恨!這一切皆是因荊少游而起!倘若他能早些想通,清歡何至於淪落到這樣的下場?!所以她不吝用最刻薄最惡毒的語言來刺激荊少游:“你應該挺開心的吧?終於擺脫了這麼大個麻煩,從今以後,不會再有人煩着你,也不會再有人纏着你,更不會有人叫你荊大哥了。你自由了,多好呀,是不是?”
荊少游像是沒聽到賀茉回的話一樣,他想走,可十六皇子攔住了他。荊少游瞪着眼睛的十六皇子,覺得很奇怪:“太子殿下,為何您會在微臣夢中出現?這是微臣的夢,還請您不要打攪。”
十六皇子覺得這山芋有點燙手。平心而論,他跟荊少游的關係是很不錯的,兩人甚至很投緣,若非自己身份特殊,他都想跟荊少游結拜成異性兄弟了!可這會兒,十六皇子覺得,兄弟算什麼呀,還是聽媳婦兒的話比較安全。畢竟兄弟如衣服,媳婦如手足。“少游,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這不是夢,是真的,唐清歡真的死了。”
一個總是惹自己生氣,總是令自己心煩意亂,總是讓自己復仇的心動搖的麻煩死了,這真的是件好事,可……他怎麼就笑不出來呢?荊少游感到了巨大的空乏,他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胸口,覺得那裏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剜了下去,空落落的一大片,不知道該用什麼填滿。
他轉過身去,眼睛盯着床上的唐清歡看。他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無論什麼時候,她都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可……這一回她怎麼還穿着昨天的衣服,梳着昨天的髮髻呢?還有,她的臉什麼是這個顏色?她的眼睛為什麼是閉合的?他們說話聲這麼大,她怎麼還睡得着?
好奇怪,一切都變得好奇怪。
荊少游從來都不是個能輕易欺騙自己的人,就像是三歲那年,他被爹娘塞在床底,親眼看着荊家被滿門屠殺的情況。當時他嚇得渾身發抖,咬着自己的虎口,眼睜睜瞧着父母兄姐被一刀一刀凌遲。可他一聲也沒吭,因為他知道,若是他出聲了,那麼他也會死。死了,就沒法報仇了。他能接受,他能鎮定地看着,因為他知道,將來總有一天,他會為他們報仇,會手刃仇敵,將當年的一切都加倍還給他們。
但這一次,他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不是被人殺死的,她是自殺的,她是為了他自殺的,是他把她逼死的。
荊少游被這個事實重擊到了,他不受控制地落下淚來——即使旁邊有人在看,他也沒法克制自己說出一些冷酷的話了。
她活着的時候,他總是待她不好,傷人的話張嘴就來,從沒有哪一刻,荊少游像是現在這樣後悔過。哪怕只有一次,他對她好一些,對她多一些溫情,關懷她一句,也許事情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荊少游發出一聲嗚咽,跪了下去。
賀茉回看着他,問:“清歡死了,不如,你去陪她,好不好?”她輕輕摸着唐清歡冰冷的臉頰。“大姐說,清歡為人最是善良,定是不肯報復於你,可我覺得,清歡膽子那麼小,總是怯怯地,一個人死了,要是死後,還被壞人欺負怎麼辦呢?荊大人,你說,你去陪着她,保護她,好不好?”
荊少游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着唐清歡的屍體,他聽見了賀茉回的話,但是大腦似乎不聽自己使喚,因為他完全不能夠理解賀茉回話里的意思。如果他死了,他就能去保護她了嗎?
十六皇子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滿眼的殺意,心頭打了個突兒,本想走過來說句話,可賀茉回卻一眼把他瞪在了原地。
“你瞧,我對你是不是很好?連□□都為你準備好了。”賀茉回說。“我小時候聽說弔死鬼都是不能轉世投胎的,大姐吃齋念佛,佛家說,但凡自盡而死的人,都得不到解脫,所以我不殺你,你自裁吧。”
就像是受到了她的蠱惑,荊少游起身,慢慢朝賀茉回走了過去,正在他要接過她手心白瓶的時候,賀蓮房虛弱卻堅定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他不能死。”
“大姐!”賀茉回噌的一下站了起來,頭一回對賀蓮房的心軟有了意見。“他必須死!”
“他不能死。”賀蓮房在青王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低頭的時候都看不到自己的腳。“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她將這句話一連重複了三遍。“清歡那麼怕他,定然是不想再見他,他現在死了,只會嚇到清歡。”
“我要他活着,要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她和後悔,我要他,活得長長久久,心想事成。”賀蓮房突然笑了,只是那笑中帶淚,竟是說不出的狠絕惡毒。“他一點疼都沒有,事事一帆風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這樣活着。”
賀茉回聽了,心中仍有不甘,卻已打消了殺死荊少游的念頭。大姐說得對,從今天開始,荊少游就要在後悔和回憶中度過他的殘生!荊少游此人,若是讓他死了,反倒是種解脫,清歡膽子小,可不能讓他再去嚇他。賀茉回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錯了,怎麼能讓荊少游再去陪伴清歡呢?她要讓他與清歡天人永隔,永世不得相見!從此以後,清歡獨自一人,她那麼好,那麼羞怯溫柔,自然能生到一個好人家,遇到一個疼愛她的夫婿,從此快快樂樂過一生。而荊少游……
她不介意讓他再愧疚一些,再後悔一些。
賀茉回不願意再看見荊少游令她作嘔的嘴臉,起身拂袖而去。十六皇子連忙跟上,剛出了房門,便被賀茉回戳了腦門:“若是日後你敢這樣對我,我保證顛了你大頌江山,再將你碎屍萬段!”
雖然這種情況不可能發生,但腦補了一下后,十六皇子嚇得腿肚子都軟了,趕緊狗腿討好諂媚,順便表忠心,證明自己跟荊少游那狼心狗肺的是完全不一樣的,荊少游是狼,他是忠犬呀!
房內,賀蓮房聲音平淡:“你陪着她吧。”
說完,她也不再理會荊少游,與青王一同出去了。事實上,若不是得知回兒要殺荊少游,她是不會再回來這裏的。
當房內就只剩下他們二人的時候,荊少游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的不發一語。他慢慢地走到唐清歡身邊,她乖巧地躺在床上,雙手疊放在胸前,神態安詳,似乎只是在熟睡。
荊少游的眼淚一滴滴掉下來,他想到自己昨天對她說的話,心裏頭痛苦難當,竟恨不得要死過去才好。驀地,眼角看見唐清歡袖口有淡淡墨色,於是他伸出顫抖的手,將紙緩緩抽了出來,上頭沒有他的名字,也沒有落款,但荊少游就是知道,這樣漂亮的字,世上只有一個唐清歡寫得出來。
內容很簡單,沒有回憶他們的愛恨糾葛,也沒有對他的怨懟絕望,就只是一句叮囑,盼他能看在她自盡的份上,饒過鍾大人一回。如此這般,也不枉他們糾纏半生。
從頭至尾,沒有提過一句其他。
荊少游慢慢地將那張紙收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貼着胸口的位置。他似乎已經慢慢接受了唐清歡死去的事實,因為他開始對唐清歡說些很遙遠的話。小時候的,長大后的,對唐家的恨,對她的排斥卻又不能離開,他心頭的後悔,他準備和她好好過日子的決定……
可這些都晚了呀。
唐清歡這個姑娘,這一回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邊了呀。
荊少游絮絮叨叨說了許久,也不肯停下,直到他清楚地認識到一個事實:這個會在他冷的時候為他添衣,餓的時候為他下廚的姑娘,真的徹底離開了他。
人世間,生離死別,皆是痛苦,可他寧願她活着,即便她嫁給一個老人,只要她活着,荊少游覺得,哪怕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換,他也不會猶豫的。
要是早一點認識到就好了,真的。
最後,荊少游停止了說話,他溫柔地將唐清歡抱了起來,他要帶她回家。回那個小時候說好的家。
那個他為她建造的家。
即使嘴上不承認愛她,總是要忽略她,可那間皇上賜下來的府邸,荊少游還是不受控制地按照她憧憬的來打理。一切都準備好了呀,就缺個女主人了,可是,你怎麼這會兒離開了呢?
荊少游想哭,但他的眼淚方才已經流光了——滅門之後,他第一次流淚。
他將唐清歡屍體帶走,沒有人攔他。怕唐清歡不舒服,荊少游抱着她步行回去的。街上的百姓好奇地看着這樣一個衣着光鮮俊美高貴的男人抱着個僵硬的女人在大街上行走,眼中好像完全看不見別人,非常奇怪。不少人認出了這是這陣子風頭無量的荊少游荊大人,皇上面前的紅人,太子殿下極為器重的朋友,燕涼城裏無數高門眼中的乘龍快婿。
真奇怪,他懷裏抱着的那個女子面色青紫,看起來不像是個活人哪!
荊少游完全不在乎他人目光,他只是抱着唐清歡,回到了自己的府里,然後像是她還活着一樣,給她介紹府里的佈景,告訴她這個是她喜歡的,這個是他為她準備的,還有這個,這個她小時候掛在嘴邊,假山的樣式也是她曾經提到過的,不過他沒有買到,便親自雕了出來,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她一定會喜歡的。
到了晚上,他就命人送來豐盛的晚膳,將唐清歡當做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子一樣誘哄,見她不肯“吃”,便笑着說她其實是個最倔強的,總是柔柔弱弱的模樣,其實骨子裏,比誰都硬。
用過晚膳后,他說,雖然兩人還未成親,但還是要睡一張床,因為他害怕明天太陽一出來,她就消失不見,然後他的夢就醒了。
他嫉妒心很重,獨佔欲也很強,所以不許別人幫她洗澡,他要親自來。
可脫掉唐清歡衣服的時候,荊少游突然瘋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身上的疤痕,以及各色各樣的傷痛痕迹。她的胸乳已經沒有了,下|體被密密的針線縫合起來,腰腹處有着詭異的蜈蚣一般的疤痕。
這已經不是一具女人的身體了。
荊少游突然想起,從大元軍營被救回來后,唐清歡異樣的表現。只是當時他不肯在意,還反問她,已經救了她,她還想怎樣。
作為軍師,抓住女姦細或是探子后應用的刑,荊少游都知道,可他從沒用過。他不知道那些在書本上出現的酷刑,當其真正發生在一個女人身上的時候,會有多麼令人絕望。
所以她嫁給鍾大人,兩人決計不可能有夫妻之實,因為她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再承受恩愛□□。
百孔千瘡的一個女人。
遍體鱗傷。
連靈魂都破碎不全。
荊少游突然明白唐清歡為何要自盡了,她活不下去了,她已經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即使還有姨娘要照料,她也不想活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對她而言都是一種折磨,一種巨大的、痛苦的、無法割捨和反抗的折磨。
荊少游平靜了下來。
沒關係的,他說。親吻着唐清歡冰冷的面頰與嘴唇,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
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你太壞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再給我一次機會。
一個月後,青王與十六皇子及賀蘭潛闖進荊府,找到了已經一個月未曾上朝也未曾出門的荊少游。
他瘦了好大一圈,整個人透出一種病態的幸福。他們跨進花廳的時候,正看見荊少游溫柔地抱着懷裏的女屍,像是哄孩子一般,勸她不要任性,再吃一點東西。女屍已經腐爛的嘴角正流出湯水汁液。
惡臭。
但荊少游卻渾若未覺,他只是整顆心都撲在了懷裏的女屍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她,叫着她的名字,問她是不是不好吃,是不是吃飽了,又說她太瘦了,這陣子抱她,覺得她越來越輕,輕的都要感覺不到了。
女屍穿着精緻的綾羅綢緞,頭髮整齊地梳着,頭上朱釵玉翠,每樣都是價值連城。
對於青王等人的到來,荊少游連眼皮子都沒抬,此刻若是大元那些將這位智多而近妖的軍師恨之入骨的兵士看見了,定會拍手稱快。現在即使他們來刺殺,荊少游也不會躲避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已經痴狂的人,在唐清歡的屍體被奪走以後,像是瘋了一樣的掙扎嚎叫,最後演變成哭泣哀求,求着青王將她還給他。
他其實一直很清醒。
清醒的知道她其實不是在變瘦,是在腐爛。知道她不是不愛吃飯,而是根本已經不用進食,也知道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但那又怎麼樣呢?即使讓他用血養她,只要她能活過來,他也願意呀!
不要打破他的幻想,不要讓他醒過來,就讓他自欺欺人直到死亡。
唐清歡的屍體被青王帶走後,荊少游知道是要不回來了,所以他很聽話,重新梳洗一番,鬍子剃掉,身上污垢洗掉,便仍舊是那個風度翩翩光彩照人的荊大人。
然後他平靜地參加了唐清歡的喪禮。
這是他的妻子,他荊家的兒媳婦,誰都不能把她從他身邊帶走。
他知道的,荊少游一直都知道。
他欠她的,這輩子都沒法還,但他只能活着,因為活着,他才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