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月中旬,蟬鳴逐漸沸騰焦躁,到了夜晚也不曾有消停的時刻。聞妍欣坐在宿舍里的椅子上,手中捧着兩張薄薄的稿紙,正安靜地讀着。
這兩張稿紙是傍晚放學時分寧爾升仿若間諜接頭那般悄悄塞給她的,代表着她前幾天那個承諾的兌現。
不過當聞妍欣接過稿紙看到第一行字的時候,就猶如被雷劈中了一般,愣了半晌沒能再讀下去。當時寧爾升卻像是被火燒了尾巴一般跳將着解釋道:
“這文章是我假想着以男人的口吻寫的,你別誤會。”
然後便落荒而逃。
誤會什麼?當時的聞妍欣沒明白,但如今仔細看了這篇文章,她明白了那不是誤會,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篇散文寫的是一個苦苦陷入暗戀之痛的男性的心聲,字字句句,都透着濃濃的自卑和無望,聞妍欣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心理描寫寫得如此細膩,如此逼真,使得讀者能夠感同身受,看完后心裏酸酸的,難受得緊。這是一篇極為優秀的美文,無可置疑,但是,聞妍欣卻遲疑了,不知道該不該將這篇文交給雜誌社。
《青少年文學》不是沒有刊登過有關愛情的文章,但那都是一些青春文學,比較歡快,比較明朗。如此酸澀苦痛,充滿暗黑思想的文章,按照雜誌社的刊載主題是一定會被刷掉的。既然會被刷掉,那就沒必要呈遞上去了。
聞妍欣捏着稿紙站在宿舍的陽台上,吹着仲夏夜的暖風,烏黑的秀髮飄蕩,猶如她的心有些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受到這篇文章的影響,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此刻的心情很不好。文學,特別是像散文這種抒情文學,是一定會反映出作者真實的心理活動的。一個沒有體味過何為暗戀,何為酸楚的作者,就算再怎麼善用辭藻,玩弄文字,也無法表達出那種真實的情緒。這篇散文能夠寫得如此刻骨銘心,其作者定然是正在經受着煎熬。或許有着誇大的成分在其中,或許並沒有那麼的酸楚苦痛,但那種暗戀不敢表達,不敢靠近的自卑心理是一定存在的。
那麼,她暗戀的是誰?為何要以男子的口吻來寫?如果她是暗戀上了某個男生,那麼這篇文章里所表達的情緒就不對頭了,不該是那種對女孩子才會有渴望寵愛對方,照顧對方,保護對方的情緒。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她暗戀上了某個她。
聞妍欣有些懵,她從未接觸過這樣禁忌的愛戀,女生也是可以喜歡女生的嗎?她不明白,她連喜歡的男生都沒有,怎麼去理解女生之間的喜歡?所以此刻,站在陽台上的她有些迷茫和慌亂,她想把手裏的稿紙給扔掉。可卻發現自己挪不動腳步,甚至抬不起手來。
可這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喜歡上了某個女生,她有些憤憤地想道。她低頭看着手裏的稿紙,那上面有着漂亮的鋼筆字,那是那個胖女孩寫的字,那麼清秀雋美的筆跡,可拐角處卻那般凌厲如刀,好似她性格之中的彆扭與倔強。她不屈,寧折勿彎,想想她的名字,寧爾升,寧願你獨自高高升起,確實帶着一種超凡不從眾的意味在其中。
唉……
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回屋裏,從架子上取出一個大大的,四四方方的曲奇盒子,打開蓋子,將稿紙放入其中,然後再蓋上蓋子。她的手附在鐵皮盒子上,感受着手底下的冰涼,頓了頓,隨即將盒子放回書架上,然後走進了宿舍的衛浴之中。
第二日,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聞妍欣在大操場旁一棵綠蔭森森的大樹底下找到了熱得快厥過去的寧爾升。當然,羅佳佳也在這裏,她人瘦體寒,一點也不覺得熱,只是皮膚有些黑,不想曬得更黑,所以躲在了這裏。
“你的文章被駁回了。”聞妍欣再次端起了女王的架子,居高臨下地說道。
“啊……是嗎,是嗎…”寧爾升無甚反應,癱坐在草地上好似一頭快被蒸熟的母豬。
“所以你必須再交一篇給我,我給你兩天時間。”女王不客氣地說道。
“哈?不是吧,你就饒了我吧。”聽到這句話,寧爾升總算從那半死不活的狀態下復活了起來,哀求道。
“這次我給你定主題。”女王不理她,抬頭看了看寧爾升靠着的這棵大樹,然後說道:
“主題就是這棵樟樹,隨你發揮,但不能寫有關愛情的,就這樣。”女王甩了甩烏黑的辮子,然後邁着高傲的小步子離開了。
寧爾升獃滯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她將目光移向了身後的那顆大樟樹。大樟樹枝繁葉茂,投下片片陰涼,但此時此刻寧爾升有一種想要把它砍倒的衝動。
羅佳佳同情地拍了拍寧爾升的肩膀,說道:
“好姐們兒,節哀。”
==================================================
寧爾升到底還是屈服在了女王的淫…啊不,是王威之下,決定再交一篇稿子給女王。但她覺得既然那篇稿子沒有採用,那能不能還給自己,起碼她此刻有些後悔把那篇稿子遞上去了。當初頭腦一熱就寫了這麼一篇酸了吧唧的破文章,如今她自己都臊得慌,恨不得立刻將那篇稿子毀屍滅跡。
不過,在她把新稿子交給女王,並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女王卻板著臉說:
“我帶你扔了。”
什麼?!不是吧,那到底是自己的創作作品啊,說白了再怎麼不好也是寧爾升的“孩子”,哪有人商量都不商量一下就把別人親孩子給扔了的啊。這讓寧爾升非常的氣憤,她怒然拍了一下桌子,抖着渾身的肥肉站起身來,說道:
“既然扔了,那就算了。以後你也別再來找我了,我不會再寫文章投給你們了。”
說完她便拂袖而去。
女王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離去,直到她龐大肥碩的身軀消失在了門口,女王的面容上才流露出了些許的倔強和委屈,胖子沖她發火她能夠理解,把人家原稿給扔掉確實非常過分,按照雜誌社的規矩,投稿者保留原稿在自己那裏,投稿時只投複印件,如果不小心忘記備份,將原稿投到雜誌社而未被採用,雜誌社會負責將原稿寄回投稿者手中。【注】
但其實根本就不是她把稿子扔了,而是那篇稿子不翼而飛了。她根本不知道究竟是誰居然會偷走了那篇稿子,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又不能說出來是被偷走了,這實在是沒人相信,反而有一種要推卸責任的感覺。所以她乾脆就說是自己把稿子扔掉了。
聞妍欣看着手裏的那篇新交上來的稿子,倔強地咬了咬嘴唇,決定一個人抗下這件事。稿子丟掉是她的責任,無論如何,她也應該承擔。
那晚,她分明將稿子放進了曲奇盒子裏,宿舍里只有她一個人,平日裏只要她離開宿舍一定會鎖上窗戶和門,究竟會是誰進她的宿舍,錢財不偷,卻偏偏拿走了那篇不起眼的稿子?聞妍欣決定要先把這件事情調查清楚。找回稿子,然後再向寧爾升解釋。
其實,說起調查聞妍欣這幾天已經在做了,在聞妍欣收到稿子的第三天,她再次打開曲奇盒子的時候,就發現那張稿子不見了。而今天是聞妍欣收到那張稿子的第五天,她已經調查了兩天的時間了。稿子一定是在那三天之間被偷走的,如果排除小偷撬門進入或者爬窗進入的可能,那麼稿子一定是被這幾天來往過她宿舍的人給拿走了。
她一向獨來獨往,沒什麼人會出入她的宿舍,但那三天之間還真的一反常態,有不少人來找過她。主要是這幾天期末考試將近,有幾個和她一樣住校的女生過來找她請教問題,就連班主任(女教師)都來過她宿舍一趟,主要是來問問情況,聊了一會兒就走了。
排除班主任的可能性,那麼嫌疑人就在那幾個女生之間。聞妍欣仔細回想了一番,一共有三個人來過她的宿舍,其中有兩個女生只是單純來問自己問題,解答完了她們就離開了,並沒有在她這裏長時間逗留,並且當時自己一直在場,她們不可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拿走稿子。但是唯獨有一個人來問自己問題,問完后卻一直不走,死皮賴臉地拽着自己要和自己聊天。自己當時有些內急,還真沒在意她,中途還去上了一趟廁所,很有可能就是在那段時間裏,那個人拿走了稿子。
只是非常狗血的是,她不知道那個女生叫什麼名字,是哪個班的,只知道她是初二年級里的某個女生。本來嘛,聞妍欣來學校也沒多久,平日裏埋頭學習,不怎麼關心周圍的人,連班裏的人她大約都沒記全,更別說記下全年級十五個班,七百多個人了。而且那女生的樣貌極為的稀鬆平常,她也沒什麼太深的印象了。當時自己只是覺得那女生有點煩人,賴着不走,所以連正眼都沒看她。她借上廁所準備趕走那女生,那女生似乎也算比較識趣,她從衛生間出來后,那女生和她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她到底叫什麼名字?聞妍欣揉着眉頭仔細回想,記得自己好像瞥了一眼她教輔書上寫的名字,似乎是姓李…叫李什麼娟來着。
她極為不確定地想着,最後思忖着去一趟教師辦公室,借全年級的花名冊看看,說不定能夠喚醒她的記憶,找到那個女生。今天已經是6月21號了,期末考試將在兩日後進行,考完後學校就放假了,之後還有一次返校日,發放成績單和暑期作業,大掃除之後就正式放暑假了,自己也要回無錫去。如果不抓緊時間和寧爾升解釋清楚這件事,那麼自己就會錯過解開誤會的最好時機了。
不過今天已經很晚了,年級主任今天也不在學校,似乎出去開會了,想看花名冊,就算她是全年級第一也需要一個正兒八經的名頭才行,不是想看就能看的。她得回去想一個借口才行。
這麼盤算着,聞妍欣默默地收拾好書包,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