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7 章
桂芝和桂英死命的哭,方妍覺得他們就像唱戲一樣,現在哭有什麼用?哭給誰看?
她傻傻的站在那裏,回不過神來,她知道,失去意識,苟延殘喘的靄芬有多麼痛苦,尤其是剛才還有呼吸,體有餘溫的大活人一下子被抽走了靈魂,再也起不來,不能說話,她不能接受,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裏湧出來。
同一時間,由於桂芝和桂英的慟哭,周圍的人紛紛前來圍觀,只有方妍默默地流淚,一直握着靄芬的手不肯放,一邊伸手撫摸靄芬的額頭道:“好了,奶奶終於不痛了,你們快來看呀,她的皮膚真好,白裏透紅,額頭上一點皺紋都沒有。”
她如囈語般的聲音吸引了桂芝和桂英的注意,掖着眼角道:“還真是!媽以前的皮膚就很好,又白又乾淨,哪個老人有我們家的乾淨!生病了之後才顯得老了。”
“是啊。”月茹望着靄芬的遺容嘖嘖稱奇,“有的人死時痛苦表情會很猙獰,咱媽很安詳,就跟睡著了一樣。”
醫生對靜江道:“太平間的人等會兒會來收屍,你們請配合一下。”
靜江流着淚頭。
一想到靄芬等會兒會被放到冰箱裏,方妍就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直用手捂着心口,月茹上前一把扶住她道:“好孩子,你冷靜點,奶奶這把年紀走了是喜事,懂嗎?”說著掏出保心丸來遞給她,要她和水吞了,然後問:“人怎麼樣?有什麼?”
桂英也生過心肌炎,過來關切道:“是啊,你不要太激動,這種病什麼情緒都不能有,我以前生的時候,別人說兩句讓我着惱的話,我自己覺得沒什麼,可心臟就剋制不住的亂跳,你要當心,奶奶在的話,也一定要你保重好自己。”
“是啊。”桂芝接口道,“你對奶奶好,我們都知道,她也知道。”
“不。我對她不好。”方妍搖頭,“明明還不夠好。”
因為是她叫靄芬等她的,因為她特別怕失去這個愛她疼她的人,因為再也不能承受,所以無論如何想要都挽留靄芬一陣子,殊不知這樣的日子對於老人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是直到在靄芬的眼中看見了求死的**才明白過來,靄芬想要得到解脫,生理上的痛苦,心靈上的痛苦都讓老人家難再負荷,她苦難了一輩子,只想這一切都有個了結。
方妍知道每個人都有她的宿命,比如說靄芬,養育子女,為了家庭和睦,處處調停,這一生能做的都做了,她的任務到此刻已經完成。
她就像一個掌舵人,船開出去,她一直在把握方向,可船長也有累的時候,往後的航行,只能靠子女們自己了。
這些,方妍都明白,然而靄芬對她的意義不同,她只要一想到僅有的愛自己的人離開了,就心痛到不行。
很快,醫院太平間的負責人來了,並沒有看到來者穿白大褂,言談間也像外面的社會人士,吩咐方家人把靄芬身上的貴重物品取走,也順便幫老人家把衣服給換了。
四個子女一改之前的不和,熟絡的分工,桂芝穿鞋,靜江幫忙托着靄芬的身子,桂英來給靄芬換上好的褲子,同時摘下靄芬耳朵上的金墜子,對着方妍招手道:“小妍,你過來,這是你奶奶生前說過很多次的,無論如何都要留給你的,讓你有個念想,你好好保管着。”
方妍哭着上前接過,眼神怔忡的盯着那副金耳環,想起靄芬經常開的玩笑,總說死了要把最好的給她,然而她最好的無非也就是一對金耳環,別無其他值錢的東西了。
多麼可憐又貧窮的一生!
幾乎為整個家庭貢獻了所有,把生命燃燒殆盡,只希望子女們能繼承她的精神財富。
潤江卻在一旁站干岸看着,待所有人忙完了,太平間的負責人用袋子把靄芬包了起來,還沒拉上拉鏈的那一刻,所有人又開始慟哭,方妍撥開眾人衝到最前面,希望能將靄芬最後的樣子記在腦子裏,心裏。
現代人的情義涼薄,太平間的人也是許久沒看到那麼會哭的家屬了,又不能催,於是道:“讓老太太走的安心些吧,你們一直哭,對她是不好的,老太太生前應該是個慈祥的人吧,所以走了以後也像睡著了一樣,真是少見。請趕緊收一收,把老太太的東西都帶上,因為等會不會再回來了,這叫‘不走回頭路’,明白嗎?”
幾個人頓時止住了哭泣,手忙腳亂的行動。
方妍渾渾噩噩的,像丟了魂,全由月茹牽着走。
方家人因為之前傷心過度,沒甚留意,此刻一行人護送靄芬到了太平間的門前才發現不對勁。
來者難怪會有那麼多口頭上的專業術語,原來是做殯葬一條龍的,醫院和他合作,讓他把太平間承包了下來,想要把人放到太平間去,必須要經過他的‘辦公室’,那裏貼滿了各種香燭紙錢和打斎的價目表。
那人對方家人道:“你們誰是老大?”
潤江立時站了出來,那人指揮道:“來,帶着弟弟妹妹給老太上一炷香,請她安心上路。”
上完香,讓潤江在一邊的聯繫人一欄填上電話等信息。
儀式完畢,那人拿出新版的價目表開始遊說潤江,潤江手足無措道:“這些我都不懂,我不管的。”
那人道:“那你們家到底誰說了算啊?”
眾人一齊看靜江,靜江唯有站了出來,那人狠狠瞥了一眼潤江,心想,方才裝腔作勢的老大模樣,合著竟然是個黃牛肩膀空心架子!
接着又開始對靜江殷勤起來,靜江婉言道:“這個我們實話實說吧,葬禮的事情,我們家附近有一個鄰居是做這個生意的,做了幾十年,和我們家有點淵源,要是知道了我母親的葬禮不讓他來搞而請了外面的人,我們這邊說不過去。”
那人道:“誰啊,你說來聽聽,你們既然到了虹中心,估計也就是住在這附近,這裏做這行的,沒有我不認識的。”
靜江報上了小海的名字,那人道:“哦,是他啊,我知道,地痞流氓一個,彩虹老街的嘛,我跟你說,越是熟人越是會坑人。我這裏都是明碼標價,很多人都是回頭客,要不然醫院也不可能把生意給我做對不對?”
靜江面露難色,桂芝觀察了一下對月茹耳語道:“你去跟靜江說一聲,要實在不行,就把生意給這個人做也行,畢竟媽在這裏,我們又不會在這裏過夜看着,他要是對媽干點什麼,我們誰能知道?這種人最好還是不要惹,你沒看見剛才聽到我們要找別人,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月茹覺得有理,方妍也是這個意思,向靜江不停的使眼色,靜江對那人道:“請稍等,我和家裏幾個兄妹商量一下。”
那人道好,擺下手中的價目表,坐了下來,靜江聽了幾個人的意見,似乎都是要把生意給這個人做,他說行,立刻去和那人交涉,那人也很高興,本來以為黃了的生意突然又有了轉機,特別高興,讓家人給靄芬道別以後,就開車送一干人等回到方家,當晚就要設靈堂。
其實按照方妍的看法,就算找個和尚道士念一下經也沒關係,以前明忠走的時候就是如此,出錢就是了。然而一條龍先生自帶了一隻小型錄音機,到了方家就擺到桌子上開始播放,靜江提議請和尚的事,他道:“不瞞您說,一般客戶提出的要求我都盡量滿足,但是現在沒和尚願意干這個事,而且也忒貴了,不是你們能想像的到的價格,現在行情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
靜江他們唯有作罷,幾個子女坐在一起翻相冊,要找出一張靄芬的照片來做遺照。
最後挑選了一張吃團圓飯時候的側臉照,對着鏡頭微微含笑,月茹眼眶濕濕的說:“這張照片還是靜江過五十歲生日的時候,小妍給她拍的,好是好,就是側着頭。”
一條龍道:“沒事。”當場翻拍了下來,然後傳給手下,不消十分鐘就把靄芬的臉用軟件給p正了,並且光線處理的也很好,大家都很滿意,確定就印這張。
開始設靈堂那一天起,就有家屬要陪夜,不能睡覺了,方妍不能熬夜,大家讓她早點去睡,方妍卻是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着,後來是把靄芬的金耳環放在枕頭底下才小憩片刻,只是淚水不曾斷過。
當晚,子女還要燒衣服給靄芬,總之忙了一晚上,早上才都陸續的回去,休息大概五六個小時又都集合。
因為大禮就在兩天後,要安排的東西實在是很多,酒水,花圈,甚至錫箔,都要人一個一個疊出來的,方妍白天就幫着桂芝疊錫箔。
一般來說,大禮這種事到底不像喜宴,不興四處叫人的。哪怕94歲高齡過世,按着海城當地的規矩,是可以當做喜宴來辦的。甚至有人放鞭炮。但總歸有人忌諱,桂芝因此連好朋友也沒有通知,月茹那邊幾個姐妹和麻將搭子知道她婆婆病重,紛紛致電詢問,月茹也一一搪塞過去,來的都是家門口的鄰居,擺下紅包,和方家人約定大禮那天到底去不去,唯有桂英一個,來一個電話,就哭:“啊呀,我媽走了呀。”然後朋友免不了在電話里安慰她一番,最後說好的十桌,到了大禮那天超支,桂英佔了四桌,靜江這裏和靄芬的老鄰居佔了四桌,桂芝佔了兩桌,潤江只有一桌,坦白說一桌都不滿,主要是她老婆做人欠缺,沒什麼朋友。這樣便是十一桌,比原先訂的多了一桌。
一條龍挺高興的,這次的葬禮他是有錢賺的。
單不說酒水,光是花籃花圈,就是一比大價錢。
在大禮的時候,方妍訂的花籃最多,花圈最大,就放在靄芬的靈柩旁邊,輓聯也是由她親手一張一張寫的,到了殯儀館的時候,和眾人掛在了廳堂的兩旁。
一直在忙工作的勝強也從外地趕了回來,一進方家就哭得停不下來,連張萍也跟着哭,怎麼說靄芬在桂芝那裏也呆過一段日子,桂芝由於脾氣暴躁,不怎麼有耐心,照顧她的就是張萍這個外孫媳婦。
為此,靄芬以前還經常嘲笑方妍,說她小胳膊小腿的,只能扶一扶自己,張萍呢?直接能把她抱起來,末了叮囑方妍要鍛煉身體啊!
大禮的時候,大家一致推舉有潤江來念悼詞,主要是論口齒清晰度,他遠勝靜江。
靜江一開口,就是濃濃的海城老爺叔,地方口音太重。
之後是家屬默哀,繞着靈柩三圈,方妍是姓方的,和潤江的兒子站在一起,但是這位堂哥一滴眼淚也沒留,靄芬病重沒來看過,守靈也沒有出現過,到大禮出發那天都是直接去的殯儀館的。作為長孫,簡直是個奇葩。
方妍對他頗有微詞。
其實不止方妍,就連桂芝桂英對他都十分的不屑,背地裏數落他連一點基本的道理都不懂,虧的他還姓方!因為就連敏敏一個大肚婆,懷胎六個月了,都強烈要求參加大禮,最後是被桂英給駁了回去,靜江為此還特地去問了一條龍,一條龍道:“有孩子的最好不要去這種地方,就在外面看看逛一圈算是盡孝了。”
敏敏最後便沒有去,而是直接去的酒宴飯店,但在出發前,還是到方家來給靄芬上了最後一炷香。
小一輩的只有她和勝強對靄芬最有感情,勝強也是繞着靄芬的靈柩不肯走,方妍走在前面低聲提醒他:“哥,眼淚別掉在奶奶棺材上,他們說,要不然奶奶走不了的。”
勝強點點頭,用手大力的摸臉。
接着要把所有花圈和花籃的花摘下來塞到靄芬的靈柩里,一條龍特別叮囑,掉在地上的千萬不要撿,那是買路錢。
靄芬平時在老街人緣就不錯,給她送行的人很多,連卓小四隨份子都給了五百,方家人都驚為天人道:“這難道是良心發現?”靈柩里的鮮花塞得滿滿的,殯儀館的人便提議把鮮花往下壓,桂英這上頭比較細心,一直吩咐道:“輕點兒,輕點兒,別壓着媽媽。”
方妍在邊上兜着,鮮花之後是錫箔,整整幾十袋,鄰居竊竊私語道:“乖乖,那麼多錫箔,方老太最節約的一個人了,到了下面怎麼用的了啊!他們家人真有心,居然疊了這麼多!”
殯儀館的人要推走靈柩了,所有人哭了起來,月茹淚盈滿眶,連聲道:“媽,我知道你放不下靜江,我會照顧好他,看好他的,您放心吧。我跟您保證。”
桂芝捶胸頓足:“媽呀,媽呀,我恨不得代你去啊,你怎麼就撇下我們了啊!”
勝強拉住桂芝道:“媽,來之前我跟你說過什麼,再難過難受,有些話不可以亂說。我們都知道你傷心,大家都傷心,但外婆在的時候常掛在嘴上一句是什麼?——凡事都要討個吉利。您不吉利的話再不能說了。”
桂芝哭着點頭。
方妍什麼都沒說,只是跟着靈柩走,一直送到電梯口,門關上的那一刻,靜江跪了下來,方妍過去扶住靜江,摟着他的肩膀,道:“爸,我們儘力了,咱們不虧心。”說著,抬頭看電梯門闔上,眼淚從不曾停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