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 闞闞天犬(四)
驀然間,一個劈空聲在半空中炸響,倒不是很像雷聲,卻也因為太響而聽不分明,然而下一刻,自赤影口中呼出血色的霧氣,頓時籠罩住了整個戰場,剎那間有如腥風血雨瀰漫開來,完全分辨不出裏面的情形,倒是距離最遠的應皇天和觀言二人看得分明,觀言不禁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它、它剛才是打了個飽嗝嗎?”
也只有他們站得這樣遠才不會被那劈空聲響所驚到,也不會因為距離太近而看不真切,於是才能得出這個異常不像話卻又很像是個“飽嗝”的結論。
“是啊,看它那樣子,分明就是吃多了。”應皇天懶洋洋地道。
他話音才落,那赤影呼哧呼哧又重新將血霧吸了回去,像是一點都不肯浪費似的,只可惜那血霧太多,赤影身量實在太小,每次才堪堪吸進去,又被迫呼了出來。
不過就在這一吸一呼之間,血霧的顏色逐漸變淡了,赤色身影的輪廓卻顯得更深了,隱約能見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尖長的耳朵,渾圓的小身軀,四肢也是短短的毛茸茸的,儼然一隻幼犬模樣,然而片刻間,輪廓又變得虛化起來,距離得遠,也實在分不清這小東西到底有沒有實體。
觀言看的目瞪口呆,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可事實擺在眼前,正是這小東西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他卻連這小東西的模樣都還看的模模糊糊的,像是霧裏看花。
“應公子,你說,他們能抓到它嗎?”觀言問是這麼問,其實心裏已經有了答案,速度這樣快的小傢伙,誰能抓得到它啊?
應皇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根本不用答,只因觀言語音未落,戰場上忽然箭雨密佈,原來這是先前埋伏在戰場上的又一個陷阱,但那本應在天犬出現之際啟動,誰知天犬一出現就起了大亂子,使得箭陣遲而未發,天網倒是沒受影響及時降下,只可惜半途便失去了作用。
箭陣藏在楚軍方陣中,如今箭陣忽然發動,壓根不顧敵我,戰場上再次掀起一陣血雨,只讓小傢伙樂得顛顛到處跑,身形移動之間,猶如一陣又一陣的小型旋風刮過,整個戰場如同它的遊樂場,怎麼看都像是在裏頭撒歡。
權國國侯見場面完全失控,早已不住喊着大司馬讓他速速撤回,只可惜大司馬業已陷在殺意之中無法自拔,戰場上殺氣衝天,原本懼戰的權國士兵們個個都熱血上頭,殺得天昏地暗,就是他們不知道殺的都是誰,也毫不顧及己身,楚軍也是同樣,他們原本就勇不可擋,如今更是如同出籠的凶獸,一個個都殺紅了眼,每揮動一次長矛必定要見血才肯收回,也是敵我不分,這完全超出了楚王的算計,然而此刻,他儘管心疼自己的士兵,卻依舊不曾喊停,不過事實上他就算喊停,恐怕也無人會聽從他的命令。
事實上,楚王看起來也沒有喊停的意思,他似是懷有某種期盼,又像是在等待什麼東西的出現。
只是此時此刻,前方只有一片腥風血雨。
車轎中的人也毫無動靜,轎簾並未合上,裏面黑洞洞的,悄無聲息。
戰場上的廝殺一直未曾停歇,因那天犬的緣故血霧不斷湧出又不斷消失,看起來就如同吞雲吐霧,只那霧氣通紅,縱然是大白天,也依舊顯得詭異萬分。
驟然間,雷聲大作,風起雲湧,一股肅殺之氣在血霧中翻騰不休,裏頭似有大軍浮現,成千上萬的兵馬逐漸在血霧中現出身形,其中有一道身影尤其神勇,那人身着鐵甲,手揮大戟,頭戴金盔,手起戟落,殺人如同砍瓜切菜,那敵對兵馬人數再多,也無法將他拿下,反被殺得七零八落,毫無還手之力。
“出現了!出現了!是他!兵主蚩尤!”
楚王頓時脫口喊了出來道。
血霧中,那個身影越漸清晰,卻見那人其實半人半獸,似人非人!
他耳鬂如劍戟,頭有角,身後有雙翼,力大無窮,其兄弟八十一人個個驍勇善戰,萬軍難擋。
這八十一人也全都是半人半獸,每一個都是殺神,跟隨蚩尤掃清戰場。
楚王看得如痴如醉,口中喃喃地道:“真的是半人半獸!半獸之神果真存在!當真勇猛無畏,天下無敵!”
“陛下如今可信了我的話?”這時,車轎中的人淡淡出聲道。
楚王不答,半晌后才言:“你真能助我?”
“祀林苑浸淫此事多年,所得成果未必比不上陛下。”
“可我從未見到成果。”
“那是陛下先前選錯了人。”
“先前人選,難道不是三番四次,你故意暗示於我?”
“據我所知,陛下可不是這樣偏聽偏信之人。”
轎中人這句話,一聽就是將事情推得一乾二淨,楚王沉默片刻,淡道:“應羋,你可真是好算計。”
“彼此彼此。”
楚王不置可否,道:“無論如何,在這件事上你也算立下了大功,本王自是不會追究前事。”
“陛下大度。”語調平平,不以為意。
“你要如何助我?”楚王再問。
“自然是幫助陛下建立起一支奇軍。”
“就如蚩尤及其八十一兄弟那樣?”
“不錯。”
“人選呢?”
“陛下自可欽定。”
“但未必每個人的資質都一樣吧?”
“那是顯然的,二公子那樣的資質,都無法達成陛下所願,因此除了資質,恐怕還有別的條件。”
“別的條件?”楚王問:“譬如?”
“譬如,此人不需要太過聰明,只要有一顆忠心。”
“還有嗎?”
“陛下明知故問,您手中的試煉品,可是比我要多得多了。”車轎中人淡淡語道:“畢竟,二十年前,陛下就已經接近成功了,不是嗎?”
楚王挑眉,卻道:“接近成功,代表的是功虧一簣,我相信你比我要更清楚這個道理。”
車轎中的人不語,半晌才道:“這一次,必定不會讓陛下失望。”
“那本王就拭目以待。”楚王道。
說話的功夫,戰場上早已如風雷變幻,黃帝兵力遠勝蚩尤,可惜終究難敵,他只好請來應龍蓄水,見狀,蚩尤便請出風伯雨師縱大風雨,兩軍交戰從短兵相接變成了各路援軍大顯神通,玄女還為黃帝製作了八十面夔皮鼓,以雷獸之骨作鼓槌,鼓聲帶有赫赫神威,一震五百里,連震三千八百里,以退蚩尤之兵。
高山坡地上,觀言瞪大了眼睛,他愣愣地開口道:“這……是怎麼回事?幻象嗎?”
應皇天問觀言:“你看見了什麼?”
觀言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道:“我……我看見了義父……”
他的眼前,是正朝着他微笑的卜邑,他的義父總是不苟言笑的,但是會在讚許他的時候,露出這樣的微笑來。
應皇天凝視前方戰場上縹緲又似有物的霧氣,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口中淡淡言道:“這的確是幻象,也正因為是幻象,因此每個人所見皆不相同。”
聞言,觀言多少有些失望,剛剛有一瞬間,他是真的以為自己的義父現身了,可很快憶起義父早就已經不在,這才回過神來。
他看嚮應皇天,忽地好奇地問道:“應公子,你看見了什麼?”
應皇天漫不經心地道:“我嘛……看見了上千年前,黃帝與蚩尤大戰,蚩尤敗,被黃帝擒殺了。”
觀言不明所以,奇怪道:“為什麼你會看見這個啊?”
“想看,就能看見。”
“那你因何想看?”
“想看的並不是我。”應皇天卻道。
觀言被他繞迷糊了:“不是你想看,那你怎麼能看見?”
應皇天看向楚國后軍的方向,淡淡道:“有人想看罷了,我順便看一看。”
“你能看到別人想看到的,那能看到我剛才看到的嗎?”
應皇天搖頭:“不能,其實象由心生,你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幻象,我之所以能看到別人想看到的,自然是有我的辦法的。”
“原來是這樣。”觀言雖然不明白應皇天用的是什麼辦法,不過他既然這樣說,那麼觀言也就這麼聽了,然後問:“那他們會信嗎?”
“當然。”應皇天道:“畢竟幻象經由天犬所現,他們如此大張旗鼓欲捕獲天犬,為的也不過就是這段過往,如今既現,自是由不得他們不信。”
聞言觀言愣怔道:“你的意思是,捕獲天犬其實是個幌子?”
應皇天淡道:“‘闞闞天犬,光為飛星,所經邑滅,所下城傾。’如此神異之物,難道你覺得是能被人輕易所捕獲的嗎?”
觀言頓時睜大眼睛,看向血霧中那個小小的身影,又看嚮應皇天,問:“那天犬……當真是神物?”
“總歸不凡,否則何以稱之為‘天犬’?”應皇天反問。
且不論“天犬”之名,就看它剛剛在戰場上吞噬血霧的模樣,就知那絕非普通的犬類,觀言這樣想,便也絲毫不懷疑應皇天說的話,點頭道:“所以打從一開始,大公主的目的就是天犬所生的幻象,哦、不對,剛剛你說由不得他們不信,那就是說,大公主為的便是想要一窺千年前那場涿鹿之戰的全貌,才特意用戰爭將天犬引至?”
“便是如此。”應皇天道。
“然而你卻知道這是幻象,那大公主之所以信以為真,恐怕也是有其緣故的吧?”觀言再問。
應皇天搖搖頭,興味索然地道:“誰知道她是從哪個旮旯角落裏聽來的呢。”
觀言並不覺得旮旯角落裏聽到的話能讓人深信不疑,但可以肯定的是既然能讓大公主相信,那麼必定來自可靠的渠道,可偏偏事實仍是假象,這就讓觀言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道是何方高人居然能將大公主騙的團團轉,他本來以為是應皇天,可看應皇天的樣子,卻又不是很像。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始終覺得這事和應皇天脫不了干係,不過應皇天不說破,他也問不大出來,就只能看着眼下這一片狼藉的戰場問:“那現在這要怎麼收場?”
應皇天沒什麼所謂地道:“這就不需要我們關心了,回吧。”
觀言是被應皇天帶來的,這會兒他要回去了,觀言只得乖乖跟着回去,否則這麼高的山坡,沒有小黑他根本就下不去,只是離開之前,觀言再一次看向那滿是腥風血雨之地,裏面依舊殺聲震天,他不由覺得人命真如草芥,那麼多活生生的性命就這樣被掌握生殺大權的人隨隨便便犧牲掉了,僅僅只是為了證實一個傳聞。
觀言再往濃濃血霧中模糊的小身影的方向看過去,那小傢伙依舊囂張狂妄,它身體雖小,卻有吞天之勢,好似唯我獨尊,只可惜距離實在太過遙遠,觀言始終無法看清楚那天犬的全貌,不過就算距離再近,恐怕也未必能看得清楚,只因那小傢伙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除非它自願停下來任人打量,否則絕無看清楚它的可能。
小黑的動作也很快,一下子就躍得遠遠的,遠離了血腥和紛亂,也就是一瞬之間,觀言覺得彷彿走出了迷霧,腦袋頓時有一種清醒的感覺,他有些愣怔,再回頭的時候,就見白霧迷濛,籠罩住了整片天空和大地,根本看不見裏面有什麼戰場,有什麼血霧,更別說幻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