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不足益有餘

21 不足益有餘

明明是認識不過幾日的陌生人,可此刻他們倆的身子卻貼得那麼近。趙子服聞着她頭髮上淡淡的香氣,好似就是她獨有的蘼蕪香,卻不知她亦在貪戀他身上的男子味道。

“月兒,你姓什麼?”

“你猜?”月夕避而不答。

“猜不出來。”趙子服亦不追問。

月夕抬起頭,笑道:“那便等你哪日猜出來了,再告訴你……”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問道:“你從前見過我么?你怎麼曉得叫我月兒?”

趙子服微笑道:“我從前的確曾見過一隻彎彎的小月牙兒,所以那日順口便叫了出來……”

他這話說得頗為無稽,好似隨口敷衍。月夕盯着他瞧了許久,可趙子服卻只是微笑着,面上瞧不出一絲破綻。她笑道:“巧言令色。不過我瞧在你待我極好,便不同你計較……”

“老狐狸,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她輕輕地問。

“你好看。”趙子服不假思索。

月夕輕笑出了聲,抬起頭看他。他也正微笑着瞧着月夕。他的眼睛那麼亮,滿滿的都是暖暖的笑意,月夕笑道:“碧月紗的姑娘們也都很好看。”

“再好看,也不如你好看。”

月夕又笑了起來,笑得眼睛又彎了起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再不經世事的小姑娘,天生也喜歡旁人說自己好看。更何況,是趙子服這樣一位瀟洒倜儻的年輕男子。

可世上的許多其他年輕男子,偏偏就不會這樣對姑娘家說話。

“你一定常常哄着姑娘們,是不是?”月夕笑着說道,“碧月紗里的那些姑娘,個個都聽你的話,幫着你來騙我小師兄……”

趙子服輕輕地笑着,低頭聞着月夕的發香:“你可曉得這些姑娘都是從哪裏來的?”

月夕搖了搖頭,她怎麼會曉得這些?祖奶奶、爺爺和師父,他們分別教了她天上地下那麼多東西,可有些事情,卻從來未同她說過。因為,在他們的眼中,她根本不需要曉得這些。

“當年齊國桓公在位時,相國管仲開設了女閭。”趙子服道,“裏面的女子,大多是奴隸出身,還有俘獲的他國女子。她們戰時隨軍勞軍,平日供人嬉戲。收來的花粉錢,都充做國用。後來各國見這事情一本萬利,便紛紛效仿開設。”

“這些女閭中的姑娘,都是苦命之人,對尋常人的日子再沒了奢望。只盼偶爾有人能將心比心,她們亦會赤誠相待……”

月夕伏在趙子服的胸口,靜靜地聽他說這女閭的由來,輕聲道:“大爭之世,諸侯爭霸。男子們要逞血氣之勇,卻平白連累了這麼多無辜的女子……”

她一句話便將因由歸到了這亂世紛爭,趙子服雖吃驚於她的敏銳,仍點頭贊同道:“戰亂之苦,豈止於此。至東周開國以降,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戰伐侵攻不可勝數。每每惡戰一開,便是餓殍遍野,妻離子散。”

“周室無能,無法庇佑百姓。依我之見,不如七國推舉一位盟主國君,止息動亂,安穩天下好了。”月夕調笑道。

“可七國之中,細惡不絕,德不足以親近,文不足以來遠。並無一位君主,能教天下心服……”

“你怎麼像個迂腐的老夫子?”月夕笑着撐起了身子,“若兵強馬壯,有曠世名將,先安天下,再教百姓安居,不便好了么?還要什麼心服口服?”

她侃侃而談,面上便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趙子服卻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若依你之言,似強秦意欲取代周室吞併天下,東征西討殺戮不絕,也是情理中事?”

“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餘。天下分合動亂,本就是應有之事。世道輪迴,死生輪轉,若因此天下大定,那些人死便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怎可將人命視若草芥?”趙子服將手一松,沉聲道,“人命關天,若無應死之罪,必征之戰,豈可輕易取人性命?”

他對月夕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笑臉相迎,眼下第一次在月夕面前這樣嚴聲斥責她。月夕一怔,大不以為然,再看他的面容,十分肅然。她忽覺有些心煩意亂,不欲再與他爭論,將身子朝牆內一滾,面對着牆,再不說話,似在思量着什麼。

她的背影,在這沉默的黑暗中,顯得又單薄又倔強。趙子服凝望她半晌,想起她非要馴服烏雲踏雪的硬性子,頓覺她還是始終年輕,未歷世事,又自覺自己對她太過義憤。他輕聲喚道:“月兒,我……”

“我睡了,別吵我……”月夕打斷了他的話,悶聲道。

她似乎生了悶氣,可頭仍枕在趙子服的左臂上,朝着裏面,就這樣睡著了。趙子服也不收回胳膊,只是嘆着氣為她攝好了袍子,由着她以自己的胳膊為枕。他自己,聞着身邊傳來的淡淡蘼蕪香,也慢慢閉上了眼。

夜深中,外面幾隻早春的蟲子高聲鳴叫着,更顯得山中寂靜。這幾日奔波勞累,兩人竟都睡得有些沉,正朦朧迷糊之間,忽聽得屋外有極輕的腳步聲響,自遠而近,彷彿有人躡手躡腳到了門前。

月夕猛地睜開了眼睛,趙子服卻伸過手來,壓住了她的手,在她耳邊悄聲說:“睡罷。”

屋門被輕輕地推開,有人走了進來。月夕“唔”了一聲,假意翻了一個身,轉到了趙子服的懷裏,面朝著外面。她微睜開眼,瞧見一個粗壯的身影,站在榻子前。她再往趙子服的懷裏擠了擠,抬眼一看,眼前的粗壯身影,原來就是這野店的老闆,那孕婦的男人。

那男子站在榻子前,見月夕與趙子服只是沉沉地睡着。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半晌也無動靜。過了一會,突然伸出手,似想去抓月夕的頭髮,可兩人中間隔了一個趙子服,他又有些不便,試了好幾次,撓了撓頭,重吁了一聲,出了房去。

未及片刻,他又轉回,可這回右手上卻拿着一把菜刀。月夕用眼角餘光掃着他,他手微微抖着,幾次舉起放下,猶豫了好久,終於高高一舉,就要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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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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