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韓虎一接到燕軍先鋒進攻到韓地並且大肆劫掠糧草的消息,差點急瘋了。
與趙氏、魏氏都不同,韓氏其實有點特別。
晉國趙氏最初一帶受封上卿的趙衰是個跟隨晉國文公出逃流浪列國的舊臣,並且是其中才智出眾十分受重用的舊臣,文公回國後趙氏一直受到重用,權勢極大,即使一堆有過滅族之禍,有趙氏孤兒之事,其後也再度復興,所以趙氏一直尊貴的身份,使得趙氏一族或者說趙人有着晉國這種老牌霸主那種天然的“霸氣”,這種性格使得趙氏在立國之後,還有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與秦國一爭長短,並且在戰場上不止一次的揍贏了秦國。
晉國魏氏先祖魏犨也是跟隨晉國文公出逃的臣子,但是魏犨當時地位比較低,不算是個重臣,比趙氏選擇趙衰是差得遠了,文公回國之後只是受封為大夫,經過幾代子孫奮鬥才成為晉國的公卿,所以為魏氏一直很有進取心,魏氏立國后,便有魏文侯變法,勵精圖治,成為戰國時代第一個稱霸的諸侯。
列國之中,唯有韓氏,幾乎從來沒聽說過他們有什麼名將、名臣,韓氏擅長的是種地、做兵器,尤其是弓弩和寶劍,在夏瑜治理燕國創立工農學宮前,韓氏的弓箭和寶劍才是絕管列國的,再看看韓氏的地理位置,恩,背面有趙氏,替自己擋住草原戎狄的進攻,難免有魏國替自己擋住強敵楚國的進攻,除了在戰國末年大家一起都很是倒霉的被秦國慘揍最後一鍋端了的時刻來臨前,基本上,周邊比起其他國家,還是相對安穩些的,不過這也間接造成了一個後果,就是韓氏的軍隊,戰鬥力弱啊。
韓虎也知道比起魏氏、趙氏他們韓氏的戰鬥力弱啊,所以他才急了,而且源源不斷的軍報回稟描述的燕軍在韓地的作為,讓韓虎更加焦急。
與趙氏守臣一把火燒了糧倉的剛烈不同,韓地的守軍可是沒這個膽氣,很多沒有城牆只是城邑村落的地方,燕軍一來,幾乎就被掃蕩乾淨,大城池的韓地守軍也沒有十分氣節的投降,大多還是拚死抵抗的,抵抗不住了……再投降。
燕軍在趙地與在韓地的策略也大有不同,在趙地燕軍攻打下許多城池,其後秋毫無犯,在韓地燕軍也沒有什麼殘暴的行為,如屠殺等等,但是燕軍很文明的將韓地所有的百姓所有的糧草所有的財貨軍械等等,全部卷包燴,都洗劫乾淨然後帶回燕國了。
被燕軍攻佔的韓地,除了那些逃入山林的百姓,徹底乾淨了,一個人毛都沒有了。
韓虎急了,此時韓氏的軍隊正南下和魏氏合兵一處準備攻打智氏,韓地防衛空虛,接連的戰報送到案几上,韓虎瞬時在心中大罵趙無恤,心道:你讓我們南下,你去抵抗燕軍,現在燕軍都打到我們韓地了,你怎麼抵抗的!?你該不會是根本沒用心吧!
這麼一想,韓虎瞬時驚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暗自懷疑其實趙無恤就是想禍水東引接着燕人來削弱韓氏的實力,這懷疑心一起,韓虎越想越是心驚,再也坐不住,直接和魏駒表示要帶人回韓地。
魏駒一聽韓虎這等表示,當即便想要掀案幾了,強自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
韓氏危機,他魏氏的日子難道就好過嗎?韓趙魏三家,他魏氏與智氏接壤面積最大,他韓虎帶人走了,留他下來單獨來打智氏嗎?
要知道智瑤雖然有才無德,但是有才畢竟就是有才啊,有才幹的人通常都是有幾分高傲的,對於無能之輩都是有幾分看不起的,智瑤這些年來擔任執政,出了對內敲詐公卿對外擴張,對於智氏自己人的任用也多是能臣,對於族內任用的也多是多能幹的族人,智瑤囂張,智氏族人也比較高傲,魏駒在智瑤面前在智氏面前裝孫子久了,現在讓他單獨率領魏氏去攻打智氏,說實話,底氣真是不足。
本來趙無恤領兵北上,韓氏與他一起南下,智氏主力又在敬仰城下被消滅大半,魏駒膽子還是滿壯的,此時一聽說韓虎要走,魏駒瞬時就慌了,慌張之後就是憤怒,強抑憤怒,正待說服韓虎不要離去時,帳外有人推開護衛闖了進來,魏駒定眼一看,正是自己的長子魏斯。
魏斯看着韓虎,長長一拜,道:“韓伯可去,智氏之事由我魏氏一力擔當。”
韓虎本來就按耐不住了,此時聽魏斯這麼說,急急向魏駒告罪拜禮,便道:“家中事如此,我虎五內俱焚,只得先行求去,慚愧慚愧。”
告罪拜禮畢,也不給魏駒反應的時間,便起身匆匆離去,魏駒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還未帶開口阻止,韓虎已經不見蹤影了。
魏駒眼看無法阻止,心中暴怒,加之韓虎已經離去,便轉頭對着自己的長子一拍案幾,破口大罵起來,道:“逆子,你何敢帶父親做主!?你讓韓氏離去,難道讓我們魏氏自己去打智氏嗎?”
魏斯聽到父親斥責,立刻跪下來,長拜及地,道:“父上容稟,斯豈敢擅自代父上做主,斯之所以覺得此時當容許韓氏離去,是因為此時韓氏離去北上,比留下里更加要緊。”
魏駒眉頭皺着死緊,看着自己很是謙卑跪拜在地的長子,良久,一拂袖,道:“何意?”
魏斯道:“父上,我晉國此時已經是存亡之際,韓趙魏皆處險境,此時當以大局為重。”
眼見魏駒目中有不耐之色,怒氣更重,魏斯在心中長嘆一聲,不再說什麼大義,轉而言明利害,道:“父親,您覺得現下情勢,是一個兵精糧足氣勢如虹的燕軍更可懼,還是一個主力已經被我們殲滅,只余幾分殘餘堅守在封邑苦守的智氏更加可懼?”
魏駒不及思索的道:“當然是燕軍。”這話一說完,魏駒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魏斯微微垂目,道:“韓氏在北當住燕軍,我們在南儘快攻破智氏殘餘勢力,才能破解眼下危局。”
魏駒免有喜色,道:“我兒言之有理”,隨即又皺眉道,“這……智氏也不易取啊。”
魏斯再次長拜,道:“請父親準兒親自帶兵攻伐智氏。”
魏駒一怔,道:“你……斯兒你沒領過軍啊。”
魏斯起身,此時他的臉色有幾分蒼白,卻十分堅定,道:“今時今日,我晉國危急若此,我韓趙魏身處如此境地,我斯豈能惜身,願親上戰場,竭忠盡智,攻伐掃平智氏殘餘族人,弭平我韓趙魏的危機。”
魏駒看着自己的長子,雖然這麼多年來魏氏內政都交給這個兒子打理,一直井井有條,家臣百姓多稱魏氏嗣卿賢能,但是此時此刻,魏駒發覺自己的這個長子不僅賢能,也很有勇氣和胸懷,不由自主的,魏駒有些出神,魏氏在他手裏在他父親手裏,都只是守城而已,也許未來,在這個兒子手裏,是可以期待的。
北地的氣溫,總是比南方更加寒冷,即使此時尚未入冬,人們的衣着也不會單薄,趙無恤站在一塊山石上,望着遠方那一片茫茫山林,蒼蒼大地,閉着眼睛,感受着身後悄然靠近的身形,淡淡道:“你是來殺我的嗎?”
悄然握着短劍靠近的豫讓聽到趙無恤突然出聲,一愣,他自以為腳步已經足夠輕巧了,竟還是被對方發現了,眼見趙無恤戳破自己,卻仍舊沒有回頭,就在那裏站着,連氣息似乎都很是平和,豫讓心中這個趙無恤是不是還有詭計后招,一下子有點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倉促動手。
趙無恤轉身,看着豫讓,神色平淡,甚至還撩了下衣袖,坐在了放在站着的那塊山石上,道:“你來的很早。”
豫讓站在那裏,神色木然,良久才用嘶啞的嗓音問道:“你是怎麼發現我靠近的?我的腳步很輕。”
趙無恤淡淡道:“你的腳步很輕,可是你的殺意很重。”
豫讓盯着趙無恤,目光中有很強烈的情緒在涌動,那種強烈的殺意,足以讓膽怯的人退後轉身逃跑,可趙無恤卻依舊很淡然,目光淡然的打量着豫讓那因為塗漆而潰爛得像癩瘡的皮膚,問道:“智瑤一死,很多往昔他豢養的門客一哄而上,為什麼你卻要寧可毀傷容顏,損傷嗓子,假扮成趙氏私兵也要來刺殺我?你的主公不止智瑤一人吧,我聽說你在投奔智瑤之前也做過范氏家臣,后又給中行氏做家臣,你為何獨獨對智瑤這麼忠誠?”
豫讓用被炭火燙得嘶啞的嗓音道:“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趙無恤聽到豫讓那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時,沉默了片刻,許久,趙無恤再次開口,一直平淡的聲音終於多了几絲顫抖,道:“我沒想殺他。”
豫讓是智瑤心腹,知道許多智瑤的隱秘之事,也知道趙無恤與智瑤之間的種種,那些糾結的情愫,此時聽得趙無恤的話,嘶啞着道:“可你終是殺了他。”
趙無恤自嘲的冷笑了,眼眸微微泛紅,近乎自言自語的道:“是啊,他終是因我而死。”
閉着眼睛,趙無恤微微平復了下情緒,道:“豫讓,你是晉國人吧。”
豫讓一愣,不知道為什麼趙無恤突然轉移到此處,心中猶疑,但還是如實回答道:“豫讓是晉國畢氏族人。”
趙無恤的神色恢復了一貫的木訥平淡,道:“我也不知道自己還算不算晉臣,我父親是晉臣,韓伯是晉臣,魏叔也是,也許智瑤也算是晉臣,他是晉國最後的執政了,我呢?也許史官筆下,我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叛逆之臣,也許,我只是一個笑話。”
轉頭看向這片蒼茫大地,趙無恤眼中也有同樣的蒼茫,道:“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即使晉國江河日下,即使我們已經把國君趕出了都城,即使我們已經將公室的土地敲詐乾淨,可霸主之國的驕傲依舊殘存在我的血脈之中,這段時日,我看着燕軍在我趙氏的土地上縱橫來去,心痛若刀絞,我在想,當年父親眼看着齊國看着列國聯軍在晉國的國土上燒殺搶掠,是不是同樣能夠心痛,是不是因為韓伯、魏叔都見證過那一幕,所以才甘願處處禮讓父親,勉強撐持彌合著這個行將崩潰的國家。”
豫讓聽着趙無恤的感慨,沒說話,但握着短劍的手也沒動。
趙無恤最後道:“豫讓,你是晉人對嗎?我可以讓你殺了我給智瑤給你的主公報仇,但是你先和我一起為晉國盡最後一次的忠,和我一起最後做一次晉臣,如何?”
豫讓毀面吞漆混入趙氏軍隊之中,這段時間也對此時戰局頗有了解,知道燕軍分出一路去攻打韓地,韓虎來信質問趙無恤為何收了韓氏十餘座城池卻沒能阻止燕軍南下,趙氏北面面臨燕軍大軍壓境,難免還是又對趙氏心生嫌隙怨懟,更重要的是,燕軍在韓地打死劫掠,因糧於敵,韓地百姓素來善於耕作,韓氏一向是晉國公卿里糧草儲存最為豐厚的,換句話說是“賣糧大戶”,這麼任由燕軍劫掠下去,可能事情會不按趙無恤先前的預想,燕軍遠來深入,不能久戰,此時,久戰不絕反而對兵疲將怠的韓趙魏更加不利。
趙無恤覺得疲憊,世人皆說,趙無恤其人堅韌無比,但此時此刻,身處如此境地,而往昔那個也許忽近忽遠心結糾纏卻也一起並肩作戰相互分擔的人,至於下一顆頭顱尚且陪伴在自己身側,無人可以訴說,無人可以分擔,堅韌無比的趙無恤,只覺得一種疲憊感從心內蔓延開來,幾乎快把他壓垮了,所以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不再游而不擊只對燕軍的糧道下手了,他要與燕軍決戰。
豫讓此時已經有幾分明白趙無恤的意思了,握着手中短劍,豫讓道:“智氏族人,尚在南地堅守。”
趙無恤一愣,隨即便也明白豫讓的意思了,燕軍此時南下,使得韓趙魏不得調轉頭去攻打智氏,這某種程度是解了智氏的危局,豫讓是智瑤的門口,此時智瑤雖死,可其子上帶領智氏全族在封地堅守。
趙無恤笑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道:“我忘了,我都快把這事兒給忘了,哈哈,士為家而勞,卿為族而碌,哈哈,我到了這等地步,想要最後做一把晉臣,為一把國士,我卻忘了你豫讓雖是晉人,卻是智瑤的國士,是智氏的國士,忠的是智氏不是晉國,哈哈,對不起,我強人所難了。”
豫讓就這麼看着趙無恤狂笑,突地,豫讓行了個拜禮,道:“我願隨趙卿與燕軍決戰。”
趙無恤正在擦拭着笑出來的眼淚,突然間見豫讓如此表態,與方才態度不同,很是詫異,道:“你……你方才不是……”
豫讓抬頭,看着趙無恤的眼神中還是有隱隱殺意,道:“若你戰敗,請允我殺汝,為吾主復仇。”
趙無恤看着豫讓,看着豫讓那滿是殺意的眼神,良久,淡淡道:“若我戰敗,許你斬我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