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似是故人來
謝玖沒等來皇帝,卻把皇帝身邊的人等來了。
傍晚,才撤下晚膳,高洪書便隻身一人,悠哉地邁着四方步進了寧安宮。在見到謝玖的時候,眼中一抹轉瞬即逝的驚艷,不禁感嘆宮廷女子的化妝技術。
那次在池邊明明還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轉眼就恢復了宮妃的氣場美貌。這前後巨大的懸殊,不知道皇帝看到會不會對宮中女子有心裏陰影……
謝玖淺笑晏晏,讓人如沐春風。“有勞高總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不說高洪書也知道,上午皇帝賞賜下了一堆補品,謝美人這副盛妝打扮明顯是為了迎接聖駕,可不是為了他這個無關緊要的人物。
“不敢有瞞美人,皇上派小的前來,確是有事。”硬木椅子硌的他難受,他欠身調整了下坐姿,“聽聞美人近日正在尋找一個叫華永的人,所為何事?”
謝玖挑眉,“皇上,和你說了……多少?”
“什麼多少?”高洪書一怔,下意識地問。反應過來后,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他八歲入宮,如今二十年多年,說話做事雖算不得滴水不露,卻從來沒說過這樣的廢話。
“美人的意思……”
謝玖低斂美目。
前次她明明稟明是因為一個宮女之鬼尋找此人,皇帝卻在這當口派身邊人又再問,是找到了人嗎?
還是,他根本不信她,以為她找此人是有某種陰謀?
“皇上,”她字斟句酌地緩聲道:“有沒有和總管說,我能,看到鬼的事?”
瞬間,高洪書有種被雷擊中的感覺,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正確對待一個身為皇帝妃嬪的瘋子。
他幾乎是自動自發地搖了搖頭。
“不是我在找,是有一個女鬼在找他,我上次已經回稟皇上了。”謝玖身子微微前傾,神情嚴肅,一本正經地道。
卻不知她認真的語氣,在高洪書看來更加詭異陰森。他突地打了個寒顫,忽然就明白臨來寧安宮時皇帝意味深長的笑。
回想皇帝前次離開寧安宮逃也似的腳程,他恍然大悟。皇帝是自己被嚇到了,也讓別人嘗嘗這滋味!
上午劉御醫在啟政殿對皇帝說謝美人除了營養失衡,其他一切正常。這裏說的其他,原來是指精神嗎?可是,她的精神哪裏正常?
“可是找到了華永此人?”謝玖環視整個屋子,喃喃道:“平常都擠在屋子裏,嘰嘰喳喳半刻也不停,現在用得着的時候,又不知道都跑到哪兒去。”
高洪書覺得涼氣從腳底冒出來,嗖嗖的,順着小腿一路往上竄。
“美人是說——”
他聽到自己牙齒打顫時咯咯的聲音,緩了緩,微啞着嗓子問:“您不知道華永此人,是替別、別人找的?”
這就是劉御醫說的正常?
他要參劉御醫欺君之罪!
謝玖點了點頭,驀然想起昨夜小槐在耳邊絮絮叨叨的話,她雖然不想聽,到底還是入了她的耳,進了腦袋裏。
“我想,許是找不到了吧。她是永徽二十八年死的,以前都不知道,還認為現在也是永徽年間。昨天她才知道如今是景元三年,已經過去了七八年,受了打擊,不知跑去哪裏,不然還可詳細問問。”
“不、不不不必了。”高洪書擦了擦額間的汗,臉色已是鐵青一片。“小人也是例行問話,沒什麼別的意思。如此——”
他眼見那位悠然端坐的謝美人一雙黑眸忽地瞪的老大,望向自己左手邊。他左邊半身立刻如墜冰窖,頭髮根都豎了起來。
“美人恕罪,小人告退。”
他欲走,腿軟趴趴的卻抬不起來,又跌坐在*的椅子上。
“你就是華永?”謝玖看着一飄到屋內就大叫着永哥,撲到高洪書身上的小槐,此時正哭的如喪考妣。
然後,轉頭望向他腿的下方,低吼:“你別只知道哭,好好說話!”
高洪書欲哭無淚。
從連書處得知寧安宮在找一個叫華永的太監后,他就向皇帝稟報了實情。原來他在十八歲以前,一直是叫華永。後來入了當時是御馬監太監高喜的眼,收他做了義子,並重新給他了新的名字高洪書,一直沿用至今。歷經九年,卻不知還有人記得當時那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名字。
皇帝沒說什麼,只叫他來寧安宮問問。
所以,是皇帝和謝美人串通了來嚇他?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最圓滿的答案。
轉念,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皇帝當真無聊到這種地步。
小槐自見到高洪書,哭完了就抽抽泣泣自說自話說起了過去兩人相處的事。
謝玖聽着,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冷聲道:“你能不能說重點,讓他相信你就是小槐,而不是我隨便編出來的?你看他那張臉,明顯是認為我是個瘋子。”
“可我就是小槐啊。”
“你,美人說誰?”高洪書的聲音有了哭腔,身體僵在椅子上,一動也動不了。
“小槐啊,我是小槐。”
小槐眼淚汪汪地望向謝玖,“美人,謝謝你讓我見到了永哥。你告訴他,我是小槐,那晚他寫信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對食,我是願意的。只要告訴他這句話,他就知道了,我的心愿也了了。”
謝玖走到高洪書面前,無視他蒼白着臉,眼淚憋在眼圈的模樣,將話慢慢重複了一遍。
高洪書一片茫然,“小槐……美人是怎麼知道她的名字?我們清清白白的,還請美人不要亂說。”
謝玖低頭和抱着高洪書大腿的小槐對視一眼。
“你沒認錯人?”謝玖慎重地問,“你確定他就是華永?”
小槐扯開嗓門大哭:“永哥為什麼這麼說,他是不是又喜歡上了別的女人,不想認我?”
“你別就知道哭,好好說話!”謝玖低吼,美目圓睜,炯炯冒火。這事兒弄不明白,她這瘋女人的名頭就算落實了。
高洪書從未見過哪個嬪妃這般暴躁易怒,被她這忽地一吼,嚇的渾身一激靈。期待地望了眼房門,只盼剛剛被自己遣出去的宮女能夠再回來。
小槐的哭聲驟停,焦躁地開始在屋內飄來飄去。
“永哥以前待我很好的……他現在更英俊了……我等了他這麼多年,他竟然不記得了我……”
“你給我撿重要的說,”謝玖衝到小槐跟前,她那雙眼燭光下幽黑地滲着水,圓臉呈現出泡在池中浮腫的樣子。
小槐情緒激動就會呈現出死狀,可謝玖此時沒心情害怕,這是決定命運的一戰,她咬牙切齒,五官幾乎挪位。“你如果敢說到一半再飄出去,把我扔在這兒丟人,你就再別來求我幫你。就這樣,大不了一拍兩散。”
“他隨信還送了我一個銀簪,就是池裏撈出那個,變成黑色的那個。”小槐興奮地比手划腳。“美人也見過的。”
“我沒送過簪子……美人……小人要回啟政殿去回復陛下……”
“美人,我沒撒謊,他就是華永,我的永哥。”小槐急了,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大堆自認甜蜜的往事,結果僅僅是謝玖作為旁觀者聽起來,也是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事,每個互有好感的人都會有的極無謂的事。更何況,高洪書看起來根本不像小槐說的,與她是兩情相悅的關係。
“會不會是你自己暗戀他?”謝玖伸出食指顫巍巍地指向高洪書。
“不是的!”小槐抓狂:“他還送給我一個柳葉編的花環。在故鄉,那就是向姑娘示愛的意思。”
“花環,不代表就是示愛。”謝玖無力地反駁,她重活一回卻沒帶腦袋回來,竟然相信小槐的一面之詞,巴巴地和景元帝去投誠,大言不慚地讓人家相信她,她真是嫌命長,自己作死!
“他說,如果他妹妹像我一樣好,肯定會嫁個好人家。”
謝玖咬牙:“也就是說,他只是覺得你像妹妹。”
“他說,在無止盡的宮裏過日子,是艱苦的事。若有一天他飛黃騰達,一定好好照顧我。”
小槐垂下頭,她已經看不到她眼中是否有淚,只是在她腳下的地上開始滲出水。開始是幾滴,漸漸匯成了清晰的水跡。
“你口中的小槐,是什麼模樣?”
大概過了最初驚嚇失神的時期,面前的高洪書臉色依然蒼白,細長的眼睛清明一片,顯然恢復了理智,他緩緩開口。
謝玖一怔,他神色凝重,似乎是相信了她。正待開口,只見小槐嗖地飄到跟前,那張浮腫的臉幾乎貼到她的臉上。
“啊!”頓時,她連退兩步,臉色鐵青。“你別突然衝到我面前,想嚇死我?!”
怒瞪了一眼小槐:“圓臉,大眼睛,有一點兒胖——”
“我一點兒也不胖。”小槐聲音陰森。
“閉嘴!”謝玖左手握拳,骨頭咯咯作響。“相貌普通,腦袋不大靈光,又嘮叨,講話總是說不到重點。”
高洪書緩緩站起身,“事情我已經初步了解,會如實向陛下回稟。如此,小的就先告退了。”
“高總管,”謝玖上前一步,看了眼一臉委屈的小槐。“她為了告訴你這句話,在宮中遊盪了九年。我不知因何,你和她說的不太一樣。但我保證,我沒有瘋,我是真的受小槐所託,替她傳達那句話。在我看來,她是個傻乎乎的,卻很善良的姑娘。”
高洪書目光閃爍,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在手指即將觸碰房門時,他背對着謝玖問:“小槐的乳名,是什麼?”
謝玖望向原本獃獃地望着高洪書背影的小槐,誰知小槐忽地忸怩起來,身子左扭一下,右扭一下。
“我叫……狗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