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六章 發難
阿溢長得有七分像五兄,唯有一雙細長丹鳳眼,像極了滿琴。
無怪乎,滿琴說,只要見到人,就能認出來。
模樣清俊,唇紅齒白,單瞧長相,少不得極惹人喜愛,然後甫一見面,秀氣的眉眼低垂,小人兒往齊興身後躲,帶着懼怕與慌張。
手足無措,不知道放在哪兒。
整個人彎縮成一團,有些害怕見生人。
看得極為可憐。
鄭綏幾乎沒有在鄭家看到過這樣的孩子,哪怕剛會說話走路的小孩,在傅姆教導下,從來都是舉止大方得宜,進退有儀。
更別提,有那驕縱下的孩子,在人前,那份氣勢甚至不輸成人。
鮮少有這樣上不了檯面的。
不知滿琴是怎麼帶孩子的,竟把孩子教成這副德性。
膽怯與卑弱,絕不該出現在士族子弟身上。
身為士族子弟,可以無能,但不能無骨,寧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
那小小的身影、微躬的脊背,令鄭綏既難受,又心酸,心裏把滿琴給罵了一通,在路上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才讓阿溢願意親近她。
一路快速行車,緊趕急趕,終於在五兄出靈前一晚,趕回臨汝。
“把喪服拿出來,給阿溢換上。”早在出門前,鄭綏就準備了一套孩童穿的不縫邊粗麻喪服,因此,這會子尚未下車,就吩咐起來。
阿溢是兒子,服斬衰之喪。
晨風應了聲唯,把喪服拿了出來,和阿爰一起上前給阿溢換上,只是阿溢躲在鄭綏懷裏不願意出來。
鄭綏細聲勸道:“不要怕,換上衣衫,姑母帶你回家。”
“你不是說想你阿耶了,姑母帶你去見你阿耶。”
剛說完,就瞧見阿溢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黑夜中的火花,格外閃耀,鄭綏再扶他站好,這一回沒有膩回鄭綏身上,聽話乖巧地站着一動不動。
也沒有躲避晨風和阿爰倆人。
雖沒有說話,但周身散發出一股子歡悅。
鄭綏心裏不由微微嘆息,越加憐惜這孩子。
“娘子,要不要先回東山歇息一下?”
“不必了,直接去家廟靈堂。”
鄭綏回了晨風一句,臨近莊園,突然記起一事,又吩咐道:“趕緊和齊興說一聲,我們牛車從北門口入園。”
家有大喪,正門也即是東門,必定豎著凶門柏歷,兼之來鄭家赴喪弔唁的賓客,必定從正門入園,如今阿溢身份未明,貿然撞上了倒不好。
一旁的晨風聽了,提醒道:“娘子,由北門往家廟的路,有一大段斜坡牛車難以爬上去。”
“到了那節路段,不用牛車,換乘肩輿上去。”
瞧着鄭綏態度很堅決,晨風只得應聲,“唯。”
然後下車去傳話。
哀樂聲從山頂家廟傳出,縈繞整個莊園,偶爾穿插一曲悲歌,或是一息長嘯。
自鄭家正式對外發喪以來,上門弔唁的人,不計其數。
有五兄生前知交好友,更有隱士名士。
紛沓而來,絡繹不絕。
靈堂外接待司儀,從一開始的二十人,增加至六十人。
又是一長串悲嗚聲,嚇得阿溢直往鄭綏懷裏竄,鄭綏忙地抱住阿溢,“不怕的,有姑母在。”
晨風看了一眼倦縮在鄭綏懷裏的阿溢,猶豫了一下,“娘子,今晚上,靈堂的人只怕會很多。”
今晚是最後一晚停靈,該來的,能來的,都會來。
鄭綏明白晨風話里的意思,這麼多人在場,阿溢又是個卑怯的性子,實在不適合出現。
“不怕,鄭家子侄眾多,把阿溢放在人群里,沒人會注意到。”
鄭綏說完,又叮囑晨風,“等到了靈堂,你就守在阿溢身邊,看護好他。”
阿溢似乎意識到是在說他,急切地伸手摟住鄭綏的脖子,趴在鄭綏肩頭,“我要姑母,我要姑母……”似受驚的小動物,濕漉漉眼睛裏儘是恐慌。
“好,好,好。”鄭綏摸着阿溢的後背安撫,下車前,都不曾鬆開手。
後面一段路又換了肩輿,
抵達山頂,鄭綏正瞧見縉郎送了襄陽羅家一行人出來,並沒有急着進入家廟。
等送走了羅家人,鄭縉一轉身,看見了鄭綏以及她懷裏的孩子,遂走了過來,“十娘回來。”目光觸及到她懷裏的孩子,大約就是鄭緯外室所生的孩子。
一時瞭然,他是家中幾個知情人之一。
鄭綏點點頭,問道:“都有人誰在裏面?”
“除了自家子弟,便是五兄的學生,來弔唁后就守在靈堂不願意離開,期間,傅主薄過來了一趟,說是有他們在,不至於五兄走得冷冷清清。”
鄭綏輕嗯了一聲,人便要往裏走。
又聽鄭縉道:“十娘,謝家也來人了。”
鄭綏腳步微微一頓,語氣極為嚴肅,“悟郎是九郎阿詡的嗣子,是承重孫,這將永遠不會改變。”
建康城中的謝氏一門,全部歿於高洽之叛,能來的謝家人,約莫是早年間被廢為庶人的謝衡一家。
謝衡是謝尚書親弟。
“但是十娘,如果是你抱他進去,太過矚目了。”
鄭縉朝着鄭綏伸出雙手,“要不讓我抱他進去。”自從桓裕誅殺了高洽的消息傳來,桓裕在鄭家眾人心目中的聲望,便攀升到了頂峰。
尤其,瞧着家中那幾個主事老傢伙的態度。
連大兄鄭紀都感慨:四郎君鄭紜時運不濟,與家主之位怕是無緣了。
鄭綏一見阿溢轉身背對着鄭縉,小手緊緊抱住她的脖子,只得搖頭,“孩子有些認生,我抱着他從側殿過去,不礙事的。”
從側殿進入靈堂,確實沒有引起大的動靜。
學生以及大多數子侄,都跪在外堂,內堂只有鄭諸兒抱着不足半歲的悟郎,四兄之孫十二歲的時郎,還有就是四房鄭紀和鄭縉兩人的子孫。
一見她進來,有喚她姑母,有喚她姑祖母的。
鄭綏略點點頭,沒讓他們起身。
“諸兒。”察覺到一束投射過來的灼熱目光,鄭綏轉頭望去,見是跪在靈前的鄭諸兒,於是喊了一聲。
幾日不見,這丫頭又瘦了許多,臉色臘黃得厲害。
只一會兒功夫,眼圈突然發紅。
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鄭綏心疼不已,以為是她突然離開數日的緣故。
然而,怎麼也沒料到,她剛把阿溢放到小七身邊,鄭諸兒就突然發難了,“他不許跪在這裏,讓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