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預謀
高平城,已招手在望。
巍峨高聳,十分壯觀。
只是誰也不曾料到,數月之後,高平城會被夷為平地。
此刻,厚厚的夯土,高高的城牆,在夕陽餘輝的映射下,顯得有些荒涼和寂寥,城門正樓上掛着大燕的旗幟,還有少許兵士執着長戟在城樓上巡邏。
護城河兩岸,楊柳依依,隨着晚風陣陣吹來,搖曳不已。
倦鳥知還,天地間出現難得的萬籟俱寂。
然而,只片刻間,就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北而來,緊接着就是烏壓壓的軍士從四面八方蜂湧而至,把他們幾百號人團團圍住,號鼓聲刀戟聲廝殺聲此起彼伏……
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坐在馬車裏的鄭綏心頭惶恐不已,正想掀起車簾的一角,卻讓五兄鄭緯給攔住了,只瞧着五兄一臉的凝重,用鴨子般的嗓音道:“熙熙別看了,我先下車去看看,熙熙好好待在車廂里,萬事有阿兄在。”
熙熙是她的小名。
五兄鄭緯近來變聲,聲音着實不好聽,因而,這些日子,他都盡量少開口,每每只示意身邊的婢女傳達他的意思。
只是這會子,他都忘記了。
“阿兄,是不是也是熟人,和先前的桓少將軍一樣?”鄭綏望向五兄,眼中儘是詢問,惶惶中又帶着幾分期盼。
她說的桓少將軍,是昨日在上黨境內遇到的南楚桓大將軍的幼子桓裕,此次隨父北伐,因和大兄鄭經有結義之情,聽說他們是滎陽鄭家的人,遂攔下了他們的隊伍詢問。
鄭緯聽着外面越來越激烈的打鬥聲,直覺得來者不善,哪有一碰上就直接刀兵相向,只怕和昨天的情況不一樣,回頭瞧着鄭綏臉色,已嚇得有些煞白,想着鄭綏自小養在閨中,和他不一樣,他好歹跟着阿舅出過門,去過邊疆,見過了廝殺流血的場面,因而,不得不持力鎮靜,摸了摸鄭綏頭頂,“不怕的,如今離滎陽愈發地近了,大約是來人不明情況,弄錯了,我下去見見他們。”
他能聽到打鬥聲,熙熙自然能聽到。
剛欲掀起帘子,鄭緯眼風掃過鄭綏身邊的奶娘伴嫗,伴嫗見了,會意忙地把鄭綏摟進懷裏,不讓她望向外面,爾後,鄭緯才掀起帘子。
剛下車就聽安叔急促的聲音,“小郎,是羯胡。”
安叔是外祖父跟前的人,這回外祖父和阿舅派人送他兄妹倆從平城回滎陽鄭家,五百護衛都是從當年跟隨外祖父從郡地去平城的部曲中挑選出來的,一路上由安叔領隊。
“羯胡?”鄭緯站在馬車旁壓低了聲音,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舉頭望去,只見刀戟相向,鮮血橫流,到處血肉模糊一片,陸續有人倒下,最外圍是身着鎧甲,高鼻深目的軍士,把他們團團圍,看數量倒有數千人,難怪守在高平城的軍士,都這麼久了,還沒有人開門出兵。
北方胡族中,羯胡是最兇殘的一支。
在這亂世,人命如草賤。
一個血肉模糊的護衛,在鄭緯前方倒下,血濺染了他身上的白袍,鄭緯轉頭,又往高平城的方向望了望,兩手成拳,握得緊緊的。
大燕的通關文書,今日晌午便已經派人送達了高平,高平城是由大燕守將鮮卑人乙渾宇鎮守。
“大趙的通關文書呢?”鄭緯望向安叔,一臉肅然,出奇的沉靜,完全不似個十四歲的少年郎。
“老奴見是羯人,方才拚死衝過去,把羯胡石趙的通關文書給他們卻都不頂用。”安叔說完,又急道:“這些人明顯是衝著小郎和小娘子來的,唯今之計,只有老奴帶人殺開一條血路,小郎帶着小娘子直奔高平城,只要進了城就好了。”
距離高平城,僅僅只有幾百步之遙,這邊打得天昏地暗,那頭卻依舊緊閉城門,天色昏暗下,城牆與城樓都顯得模糊起來了,而那個方向的的羯胡是最多的,鄭緯搖搖頭,“只怕不可能……”
話未說完,鄭緯忽然看到外圍有一個青年文士,着寬袖大袍,一眼就能看出是漢人,此刻,正站在馬車上,馬車旁,由幾個執戟的羯胡戰士護衛着。
目光卻直視他們這個方向。
一旁的安叔眼見着倒下的護衛越來越多,眼見着羯胡的軍士越聚越攏,不由催促着鄭緯趕緊上車來,哪怕他身死,也得護送小郎和小娘子突圍出去,絕不能讓小郎和小娘子落入羯胡手中。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逃,是絕無可能的,他也不想做無用功。
鄭緯好似沒有聽到安叔的話一般,突然上了馬車,站在馬車上,望着遍地鮮血,不斷倒下的護衛,越靠越攏的羯胡,彷彿死亡又靠近了一步,鄭緯頓時眼眶都充了血,手背上的青筋暴突,卻昂着頭,張口朝文士的方向大聲喊了一句,“我是滎陽鄭緯。”
聲音直破雲霄,甚至連場上的打鬥都有片刻的停滯,然而,僅僅片刻。
奇怪的是,鄭緯站在那麼一個明顯的位置上,羯人並沒有把刀戟朝他砍去。
一瞬間,鄭緯心裏多了幾分把握。
果然,沒一會兒,只聽到一聲鳴鏑聲在空中響起,緊接着,所有的羯胡軍士,都退了開來,好似忘記了正在激戰一般,整齊有序地列隊在那名文士的身後。
羯胡能以區區二十幾萬人,便在混亂中的中原大地區佔據一塊地盤,進而羯人石氏父子建立政權,稱國號為趙,雄據一方。
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瞬息萬變,剛剛還打殺一片鮮血直流的修羅場,一下子一片死寂,只餘下傷者的呻吟聲,以及平原上呼嘯而過的風聲。
哪怕羯胡軍士已退開,餘下的百餘護衛,還是圍成圈,牢牢地護住中心鄭緯所在位置,手執刀戟,保持着警備的姿態。
退開后。
對峙片刻,只聽對面的青年文士朗聲道:“我乃范陽盧衡,五郎別來無恙了。”
一聽對方報上名號,鄭緯心頭一突,臉色驀地一變,甚至方才徘徊生死間,也沒有這般慌亂。
對方是有備而來。
去歲八月,大兄鄭經成親,娶隴西李禮之女李海棠為妻,因阿舅走不開,舅母李氏攜長子世林表兄赴滎陽參加大兄的婚儀,舅母和世林表兄回平城時,路途中就曾遇到過羯人的軍隊,只因外祖母的娘家從侄孫,出身范陽盧氏的盧衡,在大趙石氏政權任都官尚書,經多方周折,舅母李氏和世林表兄才得以順利回到平城。
而這回,外祖父派人送他兄妹二人回滎陽,為妥當起見,無論是大燕還是大趙的通關文書,皆都辦了,而大趙的通關文書,想來是通過盧衡,如此一來,盧衡只怕是專在這裏候他們的隊伍。
又聽盧衡道:“五郎名滿天下,我家陛下仰慕久矣,欲請五郎去趙國都城襄國一見。”
雖說是請,雖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抗拒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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