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星辰大海(正文完結)
我和楊修夷的打算,是天一亮我們便離開,拋下這裏的一切去流浪。
我從未覺得這樣自由過,是真正天高海闊的自由。
像鳥飛,像魚躍,無拘無束去浪蕩,去放縱。
但我們未能如願。
我和他同床時,想要早起幾乎不可能,更不說久別重逢。
醒來已快下午,院外站着一大堆人,各路上仙小仙仙童仙娥,都在。
陣仗有些嚇人,他們是來賠罪的。
我極其不喜這樣的畫面,楊修夷出去處理。
他沒有同昨晚那樣發大火,說出口的語氣平緩冰冷,我在床上趴着,聽他聲音可以想像得到他的臉會冷成什麼樣。
想想也的確生氣,楊修夷出手豪爽,對人對事對朋友從未有半分虧待,他這麼信任他們,將我放心託付在此,卻把我惹成這樣,誰受得了這氣。
以及,這事還有師父參與。
昨晚我們商量了很久有關去流浪的事,我想要將這天地看遍,以及,我到底還是凡胎,算不得仙體,還未得長生,他還要從頭教我呢。
一路從軟榻,聊到地板,聊到床上,再聊到浴房。
聊到精疲力盡,我貼着他快睡着時,不忘抬頭跟他討論一下時間,就,就流浪一年吧。
畢竟萬珠界的戰事還在。
雖然萬珠界因月家而殺我,我也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月家人,可是,生斬腰肢之痛,毀家滅族之仇,我仍恨之如烈火焚燒。
這筆恨,這筆仇,原本不該屬於我,但是我嘗得真真切切,痛入骨子。
該死的人還未死,該報的仇還未報,便永遠不會結束。
現在渾渾噩噩又要睡着,聽到楊修夷回來的動靜。
我撐起身子:“他們走了嗎?”
“嗯,”他輕擁着我,“走了。”
“真好睡,我有點……想吃雞蛋。”
“對雞蛋的執念從何而來?”他笑道,“昨夜問你可餓,你便嚷着想吃。”
“我也不知,”我軟綿綿的貼着他,“就是想吃,沒有理由。”
“好,”他溫柔說道,“便去吃個夠。”
黃昏時,我和楊修夷簡單收拾了下,離開了太雲仙境。
月桂載着我們,呆毛在一旁開心飛着,雲海輕紗如白馬戲浪,呆毛身後的彩羽織光,美輪美奐。
去到蒼仙山山腳的小鎮小宅,我們住了三日。
我總算弄明白為什麼心心念念想着吃雞了,因為一早可以嗅到茶葉蛋和荷葉燒雞的香氣,但是濁氣吞噬我的那幾日,我分辨得並不清晰。
三日後,我們去東荒其他城鎮玩。
因着我和他的容貌,還有月桂和呆毛的存在,我們一旦去人多的地方,便容易引來大量目光。
最初不喜歡,幾日後終於適應,可以不再去管。
一路下來,我幫了很多需要幫助的人,做了很多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委實覺得快樂。
但很不幸,我得了一個壞毛病,從前節約節儉的我,如今喜歡花錢各種買買買。
只是,楊修夷的富貴不僅僅是尋常的錦衣玉食,還是楊家累世千年的財富所養出來的頂尖上的挑剔,他喜歡的東西甚少,以至於我想買些東西給他,都不知道選些什麼。
倒是我,我雖也能辨別真玉假玉,可是看到雕琢精緻的,我都愛買。
在我們身後,楊修夷那些手下一直遠遠跟着,大概五里,大概六里,除了送信和有要事要稟之外,幾乎從不靠近,能不打擾我們,便不打擾。
我們去到了許多地方,有時候入夜,便直接枕着山野大地,望着星星入睡。有時候則因興緻去租個民屋,和鄰里聚在院中,吹着晚風,隨意閑聊。
呆毛認得字越來越多,時不時要提筆給誰誰寫信,我和楊修夷就在它身邊也時常能收到它的書信。
它甚至還寫信給白悉罵他,詞彙量匱乏,寫字也吃力的它,將我和楊修夷活生生笑死。
我每日被楊修夷手把手的教東西,醫術,算術,畫工,音律,我學得稀爛。
期間我還跑去跟一個小村莊的姑娘們學跳舞,雖然手腳不協調,可我自信,就是敢跑去楊修夷面前得瑟,還喊上呆毛來伴舞。
兩個月後,我們在東荒西南海域的海口買了艘不大不小,極其精緻豪華的舟船,我取名叫星辰。
離開東荒時,呆毛說我是東荒大澤輩分最高的神,之前所見的每一個人,說起來都是我的子民。
這樣一個榮冠忽然砸在我頭上,帶着一份喜當娘的奇怪陌生感,我着實難以適應。
我同呆毛說,我還是我,我不要給別人當娘。
星辰駛向大海,海風在船艙外呼呼,巨浪拍來,浮起一波一波的水聲。
船艙里的傢具擺設精美文雅,幾扇小窗開敞着,窗外天色微微泛白,紫星點點。
海上漂泊的數月,我最愛和楊修夷坐在甲板上談天說地,聊歷史,聊八荒,聊戰事,聊以後。
有時黃昏,月桂會載着我們去雲海上乘風。
從高處俯瞰大海,茫茫無際的荒洋上,我們那艘無人的星辰獨自漂着,遍空遍海的七彩煙霞,它像是行於琉璃畫中。
每三日都會有一隻鳥兒送來信件,告訴我們外面發生了什麼。
清嬋死了,臨死之前去找了閆賢先生和守益先生,兩位先生在信上說,若說她是自滅,不如說是鬱郁而死。
我什麼表情都沒有,無動於衷。
對於她,我很難有半分同情或憐憫。
當然,她也絕對不需要。
沐天都的船廠,花戲雪快建好了,明年便可有第一隻商隊,並且直接打通四海之一的滄歸海商道。
和萬珠界的戰事已快全方面爆發,多處摩擦越來越多,對方步步逼近,對凡界虎視眈眈。
當初楊修夷讓我師父和紫雲上仙他們所想對付白悉的辦法,這群上仙們最後想到的,竟是將白悉編排成一個登徒子,甚至還稱他喜歡獸類,極盡造謠之能事。
哪怕認識白悉的人多數都不會信,可這群平日裏清逸洒然,高雅威儀的上仙們居然完全編排上了癮,每日皆有層出不窮的文章和段子。
我聽着也覺得好玩,看到那些寄來的長文,好幾次樂得眼淚都出來了。
哪怕不傷白悉半點皮毛,可看着就是覺得有意思,比戲台上所演,說書先生口中所說的還要好玩。
我常靠在楊修夷身邊,和他一起看信,一起討論,然後看着他回信。
按理來說,這一年的流浪不該再去過問那些,可終究,我們都是這世上的人,我們的根都在凡界,在穹州,在望雲山。
當然,大把的時間,還是屬於我們自己的。
時常的,我們想做兩人都快樂的事情,便讓月桂帶着呆毛走。
呆毛越來越熟練,會自動迴避。
而我們,小鎮的木床,無人的湖邊,那些溪畔,海島,星辰明亮的夜色下,那山頂的岩石,以及這艘小船的甲板,皆被我們沒羞沒臊過。
我臉皮漸厚,逐漸放開,楊修夷更樂得享受,還想帶我去海中一試。
但終歸是要節制,哪怕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極其難。
比如他在看書的時候,專註眉目招我心動,我的手便會不受控制的不老實。
他便更不用說了。
說來也怪,我們分明是一起生澀摸索的,可是漸漸的,他似乎領跑到我前面去了,每次皆是他在掌握主動。
我數次想壓他一頭,他雖是點頭同意,可我就好似在駕馭一匹狂野的馬,一開始他可以假裝被我馴服,越到後面,越不受控制,照樣由着他主導一切,將我變得被動求饒。
一路漂泊,一路流浪,我們穿過界門,去了許多類似於滄海的市集中玩。
我越來越囂張放肆,甚至揮霍到看到中意的鋪子便想買的地步。
楊修夷則直接買了幾座島,說到時候挑着住,看我喜歡哪一座。
我認真覺得,只要他在我身邊,去哪裏都好,九千歲,九萬歲,天地那麼遼闊,莽莽浩大的時空和所有未知的變數,我只想和他一起。
當然,我也不能失了自我。
在他助我直接從結靈提升至離合,越過長生門檻白元之境的當晚,他為了慶祝,將我抱去甲板上。
我在浩瀚星空下微睜着迷離眼睛望着他,大汗淋漓的喘着氣同他說戰事要打,錢也要賺,而且各賺各的,我以後要當一個島主,或者稱霸一個混元界,皆是我自己的地盤,與他無關。
他只笑了笑,便繼續吻我,不同我討論更多,更賣力的去流更多的汗,讓我再說不出半個字,任海風將我的聲音吹得破散。
如此流浪了一年多,回去京城后,他帶我去了楊府。
我的見識氣度已非從前,我抬眸望着漸漸靠近的尊貴榮寵的楊家門楣,多年前我在此被拒,如今他牽着我的手走來,一股無聲力量脈脈而來。
周圍經過的人多數將目光落在我們身上,移不開一般。
楊修夷輕聲說:“你若不喜此地,可不必進去。”
“倒顯得我多在意,”我哼道,“有那麼大的存在感嗎,前塵俱凈,那些惱人傷人之事,早已如雲煙過眼。”
他一笑:“好。”
楊家一直熱鬧,畢竟大宅大府,跺一跺腳都能震撼半個朝堂和商圈。
楊修夷所住的是清歌苑,和望雲崖上的清梅苑不過一字之差,他雖一直未回,但常有人在此打理。
這裏有湖有橋,屋舍連排,建築氣勢雄偉,湖上飄着幾盞精緻小燈,為那些建築添了幾分清雅柔和。
天上雲雁成排,我們緩步而去,推開卧房的門,地上鋪着織絲軟毯,敞如宮殿,漫天匝地的淡梅清香。
他帶我回來是來取一物的。
他在盛滿玉器珍寶的烏木槅子上尋到一個錦盒,盒中躺着一個又破又舊的小香囊,上面綉着歪歪扭扭,滿是線頭的“初九”二字。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心下微喜:“你還留着。”
“你那時難得親手贈我東西,怎捨得丟棄,”他輕笑,“若非怕它跟着我受苦受難,我其實是想一直帶在身邊。”
我將小香囊解開,裏面是一簇發質很細的柔順頭髮,一看便知是小童的。
我訝然拿出來:“是我的?”
“你師父第一次在山上為你剪髮時我撿的,當時不知為為何要撿,也許你的模樣惹我心憐,又傻的可愛。”
“你才傻。”我說道。
“嗯,”他擁住我吻,“我慧眼不識珠,是傻。”
“哪有人自稱慧眼的,你……”
話音被堵住,他又無賴般一直親我。
這縷頭髮,是我當年流浪時所長,發質極其糟糕,不過師父經常幫我洗,所以這簇頭髮,倒是也乾淨柔軟。
我想讓楊修夷在我現在的頭髮上再剪一簇,他說好,但是原先這一簇他不願捨棄。
我便讓他分一半給我,他極其小氣的又抽了幾根回去,惹得我哭笑不得。
最後,我用剪子在他發上剪下一簇,和我新剪下來的頭髮一起,各出一半,纏作兩個小結。
他一個,我一個。
不多時,楊修夷的娘親派人來喚我們去吃飯。
過去時發現,排場沒有想像中的大,她特意清退了一些人,除她之外,還有楊修夷的父親和大哥,大嫂據說是暫時回了娘家送禮。
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對我變得完全陌生的容貌,他們只有一瞬訝然,便很快消失。
楊修夷的娘親仍是冷漠精緻的五官,對楊修夷淡笑時會變得清和溫柔,似潤雨秋月。
楊修夷的爹爹高大英武,一雙劍眉星目,風采清朗,玉質金相。
楊修夷的大哥和楊修夷只有四分像,仍是人群里出眾的,但和楊修夷的無雙俊美差了不少距離。
一桌飯吃得平靜,都是不喜在吃飯時說話的人,吃完飯後他們才問我們一些話。
楊修夷言簡意賅,我則幾乎不說,因為楊修夷先一步替我說了,他太了解我,知道我不喜歡。
但是我看得出,楊修夷待他們的態度已算溫和。
楊修夷娘親應該也看得出,因為她淡笑時的眸光,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出來時,堂外有很多人狀似悄然經過或有事來尋,實則都在打量我。
我明白我如今的容貌能引起多少暗涌風波,以前或許覺得爽快,但現在真的淡泊許多,半點不起波瀾,那些驚艷或驚詫,甚至凝在我身上移不開的目光,我皆不放在心上。
只是轉眸看到身旁長身玉立,丰神朗朗的楊修夷,我會生出一種人間一切都值得的感覺。
好像有一個很奇妙的東西,穿過悠悠歲月,浩浩長空,帶着古樸素凈和鄭重溫柔,停留在我和他之間,將我們僅僅牽繫着。
我說不出是什麼,但我只想抱着他,吻着他,靠着他。
這麼顛倒眾生的他。
從楊府出來時,天光仍大亮,秋風拂雲,鳥啼清脆,人往人來,川流不息。
呆毛穿着粉嫩玉潤的小衣裳,戴着兜帽和面具來找我們,月桂從天上展翅而過,鶴鳴清脆。
我聽到好多小童嬉笑着唱着熟悉歌謠。
“雲纖纖,花閑閑,風卷溪水水涓涓。凌霄漢,人間澹,浮世清歡繞流年。”
我看向楊修夷:“等下回去后,玉弓和望和不知認不認得出我。”
他眉目自若,閑雅如清風明月,淡笑說道:“有一事未同你說,你師父也在,紫雲上仙,八毛仙人,他們全都追來了。”
“……”
“忽然又開始生氣了,”我往他懷裏靠去,“好氣!”
他笑着抱着我:“走吧。”
我點了點腦袋。
說是氣,其實倒還好,畢竟,我也想師父了。
以及許多要扛起來的責任,要去尋的仇,我都要去面對了。
口袋裏裝着一張紙,原清拾,君瀾他們的名字皆在其上。
我想通了很多事,我終歸還是姓月,還是月家的人,我所受的那些愛,我這一具有血有肉的身體,都不是虛假。
而不管是家仇私恨,還是於天下於蒼生,我和萬珠界,都不共戴天。
以及,我在淵陵下還欠了一筆債,雖然拂秣於我無用,可終歸是承諾。
這些皆是我的責任和要奔赴的擔當。
我跟楊修夷說,今後前路不管是死亡,還是滄海浩劫,我皆無懼。
他說,他陪着我。
秋雲落下的日頭,清風徐徐,除卻小兒童謠,還聽到茶樓說書先生正拍的案板,說得又是哪段戲文話本。
我將腦袋靠往楊修夷寬闊的肩膀上。
我有長生,有呆毛,有師門,有金山銀山,還有諸多疼愛我的仙人,以及世上我最愛的他。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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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這裏就結束啦,雖是一本成績糟糕,撲街嚴重的小說,但我傾盡了我所有的熱愛。
後期還會有一些番外,不管成績如何,我都會寫,只是時間說不定,心情好就大量更新。
以後關於這本小說的噓聲和掌聲便皆與我無關,我完成了我的初心和執念,給了初九修夷最圓滿的結局,希望他們在屬於他們的時空和世界裏永遠快樂下去,無人再可使他們分開。
共歷滄海,共赴浮世,天地與春秋,皆屬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