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師父
葉九秋來到封玉書的修鍊之處。
這裏是谷底周邊的一處峭壁,遠離陰屍宗的核心,瘴氣陰氣都無比稀薄,也不知道為何堂堂一個長老,怎麼會選擇這樣一處“貧瘠”的修鍊之地。封玉書在山壁上剜出了一處寬闊石台,其上搭建着幾間墨玉竹屋。
葉九秋站在峭壁下,用靈力激活封玉書交給他的玉珏。
玉珏上一道流光閃過,打在山壁某處,在虛空中無形的激起陣陣漣漪。葉容秋身子一輕,被牽引着,不由自主的朝高空飄去,最後落在了石台上。
他往四下看了看,目光驚奇。竹屋四周,有芳草繁花,清雅襲人,在色彩暗沉的陰屍宗里顯得格格不入。
但他喜歡這裏。
葉九秋琢磨着有沒有搬來這裏與師父同住的可能性,可當他走進一間竹屋,見到了封玉書的時候,他的這個妄想就在封玉書如冰如雪般的面容下悄然退縮了。
一定不會答應他的。葉九秋偷偷瞥着自家師父冷淡漠然的神色,不覺得師父能夠像家人一樣,自己撒個嬌就什麼都應下了。
封玉書的眼睛很空曠,倒映得出天地,卻倒映不出站在面前的人影。
他不會在意任何人,包括他唯一的弟子。
葉九秋敏感的意識到了這一點,便再不敢在封玉書面前恣意。
他像是在自家族學的先生面前一樣謹小慎微,大氣都不敢出。叫了聲師父后,在封玉書的示意下放下黑棺,坐在蒲團上。
封玉書坐在他對面的蒲團上,左手邊是他自己的青銅棺材,上刻着花鳥蟲魚,古樸大氣的莊重感奇異的壓過了陰氣森然,就像封玉書本人一樣,沒有半點陰屍宗的暗沉味道。身後牆壁上掛着一幅水墨丹青畫,畫葉九秋沒敢多看,目光一晃而過,依稀是朦朦朧朧的一個背影,在淡淡的潑墨背景中看不甚清晰。
葉九秋目光在屋中飛快的游移了個遍,最後落在封玉書垂在地面的衣袂上。
他盯着那一處,磕磕碰碰的把修鍊中遇到的問題講出來。
封玉書的話極少,只在葉九秋問題之後點撥幾句,他幾乎是沒有思索的,卻是字字珠璣,一下子點在關鍵之處,讓葉九秋茅塞頓開。
不愧是結丹期的長老。
葉九秋總算是明白自己撿了多大個便宜,也明白了旁人對他的眼紅嫉妒無不道理。
只是一次修鍊答疑,他在修鍊上至少可以省去半年的繞彎路功夫。
最後,葉九秋問到了自己的黑棺上。
“師父,我現在還沒法操縱這具黑棺,命屍也放不出來,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他虛心請教。
封玉書淡淡道:“做給我看。”
葉九秋點點頭,運轉起靈力。在他的識海里,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有兩根無形的線,一條連着黑棺,一條連着棺內的命屍。不管是黑棺還是命屍,都如同他身體的一部分,可以感受到,讓他潛意識裏覺得能夠操縱。
只是他想抬起手臂,就可以抬起來。但黑棺與命屍卻是,他感覺能隨意操縱,想法傳到了,卻莫名其妙的沒有動靜。
“感覺到了什麼?”封玉書問。
葉九秋把感覺如實描述了一遍。
封玉書聽了,沉默的垂下眼,竟第一次思索沉吟起來。
葉九秋頓時有些緊張,莫非這問題比較嚴重?
他屏息安靜的等待着,一手下意識的摩挲着放在身邊的黑棺,好像這樣能讓他靜下心來。
片刻后,封玉書才開口,語氣緩緩卻慎重:“此事,你不可再對他人提起。”
“是。”葉九秋先老實應下了,才再追問,“為什麼?”
“普通法器或是法寶,只要煉化了,就可以隨心操縱使用。”封玉書道,“但有一種法寶,或是太過強大,或是本身有靈,在被人煉化后,仍需長時間磨合蘊養,最後才能如臂使指。但也有可能到最後,修士達不到法寶的使用要求,或是有靈的法寶不認同所有者,法寶仍舊無法使用。”
他的目光落到葉九秋的黑棺上:“陰屍宗的屍傀與其他修士的法寶一樣。你的黑棺和屍傀來自萬墓墳場……它們很珍貴也很強大,你需好好珍惜,好好修鍊,對得起這兩樣至寶。”
葉九秋不算太笨,眨眨眼睛就明白了封玉書的話,這是說他的黑棺和命屍太厲害了,所以現在的他才沒法操縱?
他擔憂不安的心情被抹平,唇角翹起小小的笑弧來,這麼說來,這是好事了。只要他耐心蘊養他的命屍,總有一天會得到成倍的收穫。
他完全無視了封玉書所說的“到最後,法寶仍舊無法使用”的另一種可能。
封玉書見掩飾不住欣喜的少年瞬間變得亮晶晶的眼睛,重複了一遍:“記住,此事對誰都不可再提起!”
葉九秋彎着眸子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大哥教過我的。
“你的屍傀暫時沒法用,這個拿去,足以應付一二。”封玉書拿出一柄翠色竹劍,目光不着痕迹的掠過葉九秋衣袍上沾染的泥土印漬,語氣淡漠,“你還有何疑惑?”
葉九秋搖頭,自覺師父是在攆他走了。
“謝謝師父。”他小心翼翼的接過竹劍,恭恭敬敬的站起身道別。很想留在這裏住下,但是……他留戀的掃了一眼這竹屋,最後在封玉書不興波瀾的注視下離開了石台。
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葉九秋抬頭望了望石台,越發覺得自家師父與陰屍宗的格格不入。如果說陰屍宗眾人是沾染着幽冥氣息的陰森,那麼封玉書就是高山流水白雲之外的出塵。他們唯一的相似之處是,都沒有半點人氣。
封玉書就算背着棺材,也不像是陰屍宗的長老。
但若是讓葉九秋再選一次,他還是會選封玉書做他的師父。
葉九秋看着手中的竹劍,隨意比劃了幾個姿勢,越看越喜歡,這可比屍傀好多了。他背着黑棺往自己的住處趕去,迫不及待的想煉化竹劍,試一試操縱法寶的感覺。
回到住處時,在門外見到了等候的白然。
“白師兄,你有什麼事情找我?”葉九秋疑惑,他們之前才剛剛見過面。
“沒什麼特別的事。”白然微笑道,“只是葉師弟第一次去見封長老,我有些記掛你的情況。不過看你現在的神色,封長老應該待你不錯。”
葉九秋心下微暖:“白師兄不用擔心,師父教我許多。看,這柄竹劍就是師父送我的。”他拿出竹劍給白然看。
竹劍如同一泓碧水盈盈,入手溫潤細膩,令人見之心喜,一看就是上好的法寶。
白然目露驚色:“封長老竟送你了一件法寶!”
葉九秋茫然的看他,有什麼不對嗎?
白然見他懵懂,不由好笑,得到了好東西的人竟然什麼都不懂,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不知會氣壞多少同門。
他這才開口給葉九秋解釋。
修真界不入階的法器都只稱為法器,入階的法器才會稱為法寶。法寶又分天地玄黃四階。像陰屍宗普通弟子煉製的屍傀,最開始都只是不入階的法器,要反覆煉製許久后,才能進階為黃級初階的屍傀。
也就是說,陰屍宗有黃級初階屍傀的弟子,不過百數人。
葉九秋進聖地選了命屍,如今還得了一件黃階中級的法寶……
白然輕笑,這得讓人多眼紅。
“而且你看,這竹劍應該是由金雷竹煉製的,金雷竹至陽至剛,正好克制我陰屍宗的屍傀。”白然感嘆,“陰屍宗內,也只有封長老能夠煉製此物了。”
“為何這樣說?”
“這個……”白然遲疑了一下,之後低下了聲音,“葉師弟你大概不知,封長老他……在之前,曾是我陰屍宗的死對頭,青羅宗重點培養的天才弟子。青羅宗曾經有言,有封玉書在,他們青羅宗遲早會成為西大陸的一流宗門,媲美一劍宗那樣的正道巨擘。”
葉九秋驚愕:“那怎麼?”
“具體事情我也不甚清楚。”白然搖了搖頭,“我進入宗門時,封長老,不,那時他還不是結丹,只是築基期的師叔,那時他已經在了。他是怎樣從青羅宗到陰屍宗的,我也只聽得些閑言碎語,還是從青羅宗那邊弟子聽來的。”
“他們會與我們說?”葉九秋問,青羅宗難道不是陰屍宗的死對頭?
白然譏諷的翹了翹唇角:“會么?這個暫且不提,葉師弟你可知,我陰屍宗絕大部分弟子的屍傀都是從何而來?”
葉九秋預感不妙的搖頭。
“都是狩獵來的。”白然輕言細語,說出的話卻讓葉九秋背皮發麻,“陰屍宗與青羅宗毗鄰,近水樓台,想要新鮮屍體來煉製屍傀,首選便是青羅宗的弟子了。怎麼說,修士的屍體都比普通凡人的要好。”
“那些青羅宗的弟子見到我們,偶爾就會有人大罵,說我陰屍宗手段卑鄙,迷惑了他們的封玉書封師叔,不然的話,青羅宗遲早會在封師叔的帶領下滅了我陰屍宗。”
他微笑的看着葉九秋唰得慘白的面孔,一副忽然想起來的模樣:“再過兩個月,新晉的內門弟子會由一名長老帶隊外出狩獵。不知道葉師弟要不要加入?說不定能抓住個人問問封長老的情況。”
葉九秋聽着他說,安靜許久后,才反應過來似的搖頭,只是脖子僵硬的好像可以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狩獵?新鮮屍體?加入?
他腦子被這一連串信息刺激的發矇,整個人暈沉沉的,後面白然是怎麼告辭的他都記不清楚了,等從狩獵的字眼裏拔出身的時候,他已經在屋裏的榻上坐了許久,坐到雙腿發麻。
他抬眸,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眼底掩藏不住驚懼與無助。
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他加入的宗門,是一個血腥殘酷的魔道宗門。
這裏最駭人的,並不是屍傀本身,而是煉製屍傀的整個宗門。
何山見,白然,師父……是不是都是殺了誰,然後煉製了屍傀?
他的命屍,又是被誰所殺?被誰煉製成屍傀?
他往後,會親手殺了誰?煉製誰?
這裏……好可怕!
垂下頭,將臉龐用力埋進蜷縮起的膝蓋里,葉九秋自來到陰屍宗開始,第一次濕潤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