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青闌青番外
姬青闌周歲的時候,按照風俗,會舉行抓周之禮。
筆墨紙硯,琴棋書畫,兵器古玩,算盤錢幣,吃食用具,但凡能想到之物品,都置列在他的面前。
陶樂詞將他放在地上坐着,指着前面的一堆物品,對他柔聲說道,“闌兒,你喜歡什麼,便拿什麼,知道么?”
他似懂非懂的點頭,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走開,在前面的位置上落座,黑如墨玉的眸子微微閃動着光芒。
儀式開始。
他抿了抿唇,竟掙扎着起了身。
小王爺的抓周儀式,原本就有不少的人觀看,此刻眾人見他一身錦緞,雖然步伐略顯不穩,然而那俊美的小臉,那微皺的秀眉,那墨玉般的眸子,那嚴肅的表情,一舉手一投足,皆散發出與生俱來的威嚴與貴氣,都不禁嘖嘖讚歎起來。
他卻自顧自地走着,對周遭的恭維聲、喝彩聲、讚歎聲,恍若未聞。
擺在最前面的是筆墨紙硯,他緊緊抿着唇,目不斜視,似乎連看也懶得看一眼便繞了過去。
接下來的吃食用具、錢幣算盤、珍器古玩、琴棋書畫,他亦一一繞過。
來到了最後一堆的物品——兵器印璽前面,他終於停下了腳步。
這時,一直屏息以待的觀眾中,有人贊道,“不走商人之污道,不學文人之酸氣,不沾女子之靡藝,持兵器馳騁沙場,掌印璽輔助君王,小王爺果然是人中風龍,是我明月之光,朝廷之材啊。”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一時之間,趨炎附勢之語不絕於耳。
許是太吵了,小小的人兒眉頭一皺,忍不住橫過去一眼。
眾人只覺得那一眼極淡,極冷,又極具威嚴,彷彿還帶了些許的鄙夷與不耐,心裏皆是一驚,禁不住靜了下來。
坐在陶樂詞旁邊的姬行雅不住地點頭,轉過頭望着陶樂詞,笑得驕傲,“娘子,謝謝你替為夫生了個好兒子。”
只是下一刻他便笑不出來了。
因為在一瞬間的停頓之後,姬青闌已經繞過了最後的一堆物品,跌跌撞撞地來到陶樂詞的面前,仰起小臉,墨黑的眸子宛若星辰般閃亮,他伸出小手,張開了一直緊抿着的唇,吐出了他出生以來的第一句話,“娘,闌兒喜歡娘。”
饒是淡薄如陶樂詞,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她蹲下身,將那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擁在懷裏,哽咽道,“闌兒,娘的好孩子,娘也喜歡你,娘最喜歡你了。”
姬行雅的一張俊臉頓時黑了下來。
兩年後,姬青遙周歲,據說那一年,王府沒有再依舊慣例舉行抓周之禮。
姬青闌兩歲的時候,已略微懂事。
有一天,他問陶樂詞,“娘,闌兒是不是有哪裏做得不好?”
陶樂詞笑着摸摸他的頭,“闌兒已經做得很好了,怎麼突然這樣問?”
姬青闌仰起小臉,如墨的眸子裏,有不解,也有黯然,“那為何爹爹不喜歡闌兒?”
陶樂詞怔住。
當晚,陶樂詞對姬行雅輕聲細語,“你對闌兒,會不會太過嚴厲了?他不過兩歲,正是在爹娘身前撒嬌玩鬧的年紀,你就不能對他好點,儘儘父親的責任?”
姬行雅哼了聲,雙手枕靠在腦後,抿着唇冷道,“誰叫那小子跟我搶你。”
“你還在記恨他抓周那時的事?”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那時才一歲,懂什麼?再說了,孩子親近自己的娘,又有什麼不對了?夫君,你貴為王爺之尊,怎麼總是做出這些孩子氣的事?也不怕別人笑話。”
姬行雅一把摟過她,下巴抵在她的頭上,狠狠地說道,“我不管,親生兒子又如何,敢跟我搶娘子的,就是我姬行雅的敵人。”
陶樂詞一把推開他,臉上有薄怒,“你怎麼總是這麼蠻橫無理?好,方才的話只當我沒說,往後你便依照你自己的心意來做,他沒有父親的關愛,沒關係,因為他還有我這個娘親,你不肯愛他,便由我來加倍愛他,所以,”她清冷一笑,“往後我只怕沒有太多的心思顧及王爺了,這一點,還請王爺見諒。”
什麼?姬行雅慌了,見她要走,連忙將她一把攬過,緊緊地擁住。
她掙扎了幾下也掙脫不開,惱怒道,“放開我。”
他卻擁得越緊,臉色驚惶不定,卻斬釘截鐵地搖頭,“不,我絕不放手!”
“你不放手,也不肯退讓,姬行雅,你倒是說說,你究竟想怎麼樣?”
姬行雅抿着唇,眉頭緊蹙,彷彿在沉思着什麼重大的決定。半晌,他終於開口,只是聲音悶悶的,極不情願的樣子,“我會對闌兒好的,所以,你不能不理我。”
青闌苑裏。
姬青闌手執一枝柳條,依照眠狼教導的口訣,一下一下地揮舞。
他的動作雖然笨拙,也毫無氣勢,然而那姿勢已是有板有眼,漸成模樣。
忽然,一道人影擋在了他的前面,他仰起頭,那陽光從他的正面射來,落在眼前那個人的身上,在他的周邊都蒙上了一層金色,說不出的耀眼,他眯着眼睛,待看清那人的臉容時,那眸光瞬時大睜,如曜日般閃亮。
“爹爹。”他喚了一聲,聲音充滿了驚喜,然而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又默默地垂下頭來。
“在練什麼?”
他垂首恭立,小小聲地答道,“是桃花訣。”
桃花訣?姬行雅挑了挑眉,低頭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是眠狼教你的,還是你自己想學的?”
“是闌兒自己想學的。”
“哦?為何?”
“因為……”微微一頓,聲音愈發地小了下去,“那是爹爹的絕學。”
姬行雅眸光一動,蹲下身去,對上他略顯無措的目光,笑道,“你方才的招式,爹都看過了,還不錯,姿勢動作都還算到位,只是還有些不夠細緻的地方,來,爹演示一遍,你且仔細看清了。”說罷從旁邊折下一枝桃花,對他眨了眨眼,笑道,“既然是桃花訣,還是用桃花枝來得妙些。”
他小臉微微一紅,悄悄地將手中的柳枝藏到了身後。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他一念一舞,聲音清亮,姿勢優美。那枝頭上的桃花,隨着他的舞動,竟紛紛而落,在他的周邊漸漸地形成一個桃花幕,而他就站在中間,衣袂翻飛,仿若桃花仙。
直到舞止,花落,姬青闌還是沒有緩過神來。
姬行雅走到他前面,蹲下,對上他獃獃的眸子,不禁一笑,“闌兒,可是看清了?”
他才緩緩地回過神來,那雙靜水一般的眸子彷彿被人投下一石,終於漸漸地流轉起來,且波光瀲灧,說不出的神采。
“爹爹!”他眸光大亮,“謝謝爹的教誨,闌兒一定不負爹的重託。”他素來寡言,尤其是對着姬行雅,自會開口說話以來,幾乎說不到幾句,如今竟一口氣說了長長的一串,可想而知他有多激動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好,不愧是我姬行雅的兒子。”
姬行雅一愣,獃獃地看着他,眸光似有光芒閃動。爹爹雖然偶爾會抱抱他,但是如此親昵地摸他的頭,卻是第一次。
姬行雅從懷裏掏出一把摺扇,伸到他面前,“這把扇子,是爹的隨身之物,爹將你贈予你,也算是爹對你的一番勉勵。”
“只不過,”他話鋒一轉,“你得答應爹一件事。”
姬青闌抬眸,那雙墨黑的眸子裏游光顫動,顯然對於爹爹送他如此珍貴之物仍然不敢置信,“爹要闌兒答應什麼?”
姬行雅一手搭在他的肩膀,像對着大人一樣,正色地望着他,“你娘雖然是你的娘親,可是在這之前,她更是爹的娘子,爹如今是愈發離不開你娘了,若你能體諒爹的苦心,往後就不要與爹爭搶了,好不好?”
他還小,也許還有很多事不懂,但是當他抬頭,望見爹那雙似乎蘊涵了許多感情,堅定而不悔的雙眸,他小小的心靈還是不禁一震,於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在爹希冀而焦慮的目光中,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姬青闌十三歲的時候,已是弱冠滿京華,臉容愈發地英俊,表情也愈發地俊冷,不但舉手投足間已有世子的貴氣風華,行事手段也頗具世子的風範,小小年紀,不但接下了父親姬行雅手中的一切事務,還被聖上親封為“憑闌王”,聖眷之濃,滿朝當屬他一人。
這日,他正在審閱賬本,依稀見到門前人影晃動,俊眉一凝,臉色已是沉了下來,他合上賬本,對門外的人冷聲說道,“進來吧,可是青遙又惹事了?”
眠狼垂首恭立,“回少主,郡主昨日在眠花閣,聽說不但搶了人家的花魁頭銜,還大鬧了一場。”
姬青闌的眉頭幾乎凝成一個川字,“那眠花閣是什麼地方,豈是她一個十一歲的姑娘家可以去的?寒月呢,她這個護衛是怎麼當的?”
“郡主用了易容術,寒月一時不察,所以……”
姬青闌臉色沉鬱,真不知道師公為何要傳授她易容術,如今她有一技傍身,豈不是更無法無天?
“少主。”眠狼抬起頭,小心翼翼地試探着他的神色,“要不要通知門主和夫人,讓他們回來一趟?”
“就算說了,你以為他們會回來?青遙胡鬧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們有哪一次真的回來過?我以為過了這麼多年,這丫頭終究會明白,她是鬥不過爹的,無論她惹出多大的亂子,爹也不會帶着娘回來,可她怎麼還不肯死心?”
“郡主也只是想念夫人罷了,畢竟自從兩年前,門主帶着夫人云游后,就不曾回來過。”
姬青闌苦笑。
想念?想念又該如何?
青遙,你可知道,娘雖然是我們的娘,可在那之前,她更是爹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