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正文終章·上
許唯星從來不知道,原來想見一個人會這麼難。
飛機在成都機場降落,她下了飛機直接改乘火車繼續下到縣裏,因為地震前方鐵軌被毀,她只能在當地繼續換乘。沒有村民願意冒着生命危險拉活,許唯星萬般無奈之下只能買了輛二手越野車,獨自一人駕車跟在奔赴災區的軍需用車的屁股後頭深入災區。
卓然在貧困鄉的希望小學裏任教,這次為了救個學生被壓在校園的廢墟里,希望小學坐落在低洼地區,救援難度很高……這些許唯如今僅知的消息,都是從孫魏娟處得知的,一年前的她刪掉了所有和卓然有關的人的聯繫方式,如今只能找到卓然嫂子工作的醫院,再幾番輾轉,最終才見到了如今常駐療養院裏的孫魏娟。
孫魏娟因為偏癱說話都不利索了,只能通過一個勁兒地摔東西逼迫卓立帶她前往四川。
可卓立怎麼樂意?“媽,卓然他害你害的還不夠么?你當初爆血管就是被他氣的,你現在這樣,走路都不利索,還怎麼大老遠的跑四川去?去了也是添亂,”但顯然,卓立不願答應的真正原因,還在後頭,“而且你怎麼不替我想想?讓我去災區找他,萬一我在災區出了什麼事呢?到時候誰來照顧你?誰來照顧你孫女?”
那一刻許唯星終於明白,孫魏娟是真的視卓然如己出,否則也不會因為卓立的這番話哭得險些背過氣去。
許唯星知道自己出現的不合時宜,可她耽擱不了太多時間,只能硬着頭皮走進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房間。但似乎她的出現,並不像她想的那般不湊巧。反倒是孫魏娟見許唯星輕輕地叩開虛掩着的房門那一刻,原本被卓立逼得成了一片死灰的眼睛裏,終於閃現出了一絲希望的光。許唯星彷彿就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就這麼顫顫巍巍地走到許唯星面前,竟當著許唯星的面,“撲通”一聲跪下了。
孫魏娟說話不利索,許唯星震驚着一張臉聽了好幾遍,才終於聽清她在說什麼,“唯星,阿姨求你了……求你,帶我去災區……”
她怎麼敢帶一個中風偏癱的老年人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但顯然許唯星這次的突然來訪還是解決了卓立的一個大麻煩——這個女人是瘋了吧,才會主動替他前往災區?
“我原來一直覺得你會害了卓然,現在才知道,真正在乎他死活的人,也只有你了。”這是許唯星離開療養院前,孫魏娟交代她的最後一句話。話語間藏着多少無奈和懊惱,許唯星已經沒心力去分辨。
許唯星趕往災區的這一路上都不敢睡覺,只要一睡着,夢裏的場景就要反覆將她吞沒,可最終她實在是困頓的不行,只想閉一會兒眼而已,卻控制不住地睡著了。果不其然,噩夢又來滋擾了。起初夢裏只有她自己,身處在地震現場,彷彿身臨其中,又似乎置身事外,就這麼看着巨大的轟隆聲過後一切都被吞沒;許唯星掙扎着想要醒來,卻在那一刻,在揚起的漫天灰塵之中,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她剛想要叫住那個背影,叫他遠離危險,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可即便她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他卻在這時慢慢地回頭看她,靜靜地,一臉凄茫的——卓然的臉。
許唯星就這麼驚醒了。
她彷彿讀懂了夢境裏,他為何能如此坦然地面對這一場橫災——從小到大,他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根本就沒有親人,一直都是那麼的孤立無援,而她,曾經是他最親的人,可是最終連她都選擇了離開。這個世界從不曾牽挂過他,那他又何來留戀?
而她,現在才醒悟,會不會太晚?
真的到了顛簸了一路成功進入災區,她又能幫上什麼忙呢?學校坍塌得很厲害,已經被武警封鎖,她還沒踏進就被直接攔下。災區亂成一團,每天都有新的傷亡人數產生,武警建議她去醫院等消息,再之後……就只能聽天由命了。有些人在鎮上的醫院見到從廢墟里僥倖存活下來的親友,有些人,卻只能去醫院認領遺物。
許唯星也是在醫院,見到了卓然救下的那個孩子。
特別瘦小的孩子,明明是小學生,看着卻比城市裏上幼兒園的孩子還要瘦弱幾分,那雙眼睛矇著一層灰濛濛的恐懼。
許唯星在擁擠的醫院走廊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這孩子就這麼直直地看着她,突然怯怯地說:“我認識你……”
原來他曾在卓然的錢包里見過她的照片。
這孩子一直坐在走廊的角落,地上鋪着張報紙,彷彿這小小的一隅就是他僅存的家。許久不見大人來接他,而窗外已經夜黑,許唯星問他:“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這孩子的眼神頃刻間就黯淡了下去,“我家房子倒了,我奶奶在裏面……”
“……”許唯星的心尖狠狠地一抽。
可這孩子的臉上卻很快漾開一層堅強的笑意:“不過沒關係,我奶奶和卓老師一樣,一定能活着出來的。”
這個孩子因心存希望而強大,那一刻,許唯星覺得自己是多麼的無能。
好不容易走廊空出了個座位,已經是凌晨時分了——沒有新增的傷員被送進醫院,這意味着什麼?許唯星沒有勇氣去想,除了等,她什麼事也做不了。等一個希望,亦或,等一個絕望……
許唯星抱着這孩子,和其餘五個人一道擠坐在長椅上,這孩子睡得不安穩,沒一會兒就又睜開眼睛,許唯星記起自己還不知道他叫什麼,“你叫什麼名字?”
“周漾。”
“我叫……”
許唯星還沒說完,這孩子打斷她:“我知道,你叫星星。卓老師說過的。”
她是我的星星,指引我前進的那顆星……
原來卓然還兼任低年級的音樂老師,只可惜卓然五音不全,常常在學生們面前鬧笑話,可在帶周漾去鎮上比賽回來的途中,他這個音樂老師卻跟着車載廣播,唱了一首迄今為止唯一沒有走調的歌。
周漾當時還驚喜地問他:“卓老師,你唱這首歌怎麼不走調?”
卓然當時就只是笑:“因為我練過很多次,一直想唱給一個人聽,可惜再也沒機會了。”
那笑映在因濺了泥巴而顯得髒兮兮的大巴車玻璃上,顯得特別的晦暗,沒有半點生機。可明明當時車載廣播裏播放着的歌詞,是那麼的充滿希望……
……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嘆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記起
曾與我同行消失在風裏的身影
……
……
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裏
夜空中最亮的星
請指引我走出去
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
那曾與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裏……
……”
如今,睡在她懷裏的這個孩子又不自禁地哼唱起了那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那曾與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裏?”
這時,原本死一般寂靜的走廊突然鬧嚷起來,原來是又有一個倖存者被緊急送進醫院,一直蹲守在醫院的親屬們全都聞訊一哄而上,許唯星也暫時放下孩子,跟個瘋子一樣在人堆里拚命地擠來擠去,多麼希望衝破一切阻礙擠到急救推車前的那一刻,看見的是卓然的臉。
可惜……
不是。
許唯星之前有多匆忙地擠進人群,如今走出人群時就有多沮喪,周漾摔傷了腳,沒辦法挪動,只能眼巴巴地仰着小臉看着原路返回的她。許唯星搖了搖頭,那孩子的眸光就被割傷了一道——本就所剩無幾的希望,就這麼又少了一分。
“我去洗把臉。”許唯星說著就走向了廁所。
關上廁所門,許唯星終於任由身體被磅礴的無力感籠罩,慢慢地滑落在地。
他那時是有多想念她,那麼不愛唱歌的一個人,卻還要學那首歌:那曾與我同行的你,如今在哪裏……是在對她唱吧,一遍一遍唱着,即便她這一輩子都不會聽見。
卓然,你如今在哪兒?又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許唯星終於能夠放任自己,躲在廁所里哭得縮成一團,哭得啞了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