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
時隔多年之後,許唯星仍能清楚地回憶起自己當時的感受,身體上的痛苦倒是其次,那種眼睜睜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離自己而去而無法挽回的無力感才最致命。
“千萬……不要告訴爸媽……”這是許唯被推進手術室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只是局部麻醉,頭腦還是半清醒的,手術台上發生的一切她都能依稀的感受到,又因為感覺不到一點痛意而彷彿置身事外,冰冷的手術器械深入她的身體時,許唯星的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一切都完了……
再醒來時,是日是夜,許唯星不清楚,因為她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先行聽見了病房外的爭執聲。
那些爭執聲從最初的嗡如蟲鳴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許唯星慘白着臉一笑,原來這場爭端是因她而起——
“人是我們送到醫院的,手術室是我們看着她進的,病房是我們找人騰出來的,從始至終你們姓卓的屁事兒沒幹,你說我有沒有理由不讓你們進去看她?!”是孫樂妍的聲音。許唯星完全沒想到自己這個一向沒心沒肺的妹妹也會有這麼歇斯底里的時候。
卓立的聲音卻是一貫的盛氣凌人:“你一小姑娘家的要不要這麼橫?你姐姐是我媽的兒媳婦,老人家要進去看兒媳婦一眼,怎麼就不行了?”
許唯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結果下一秒,耳畔傳來的還真是孫魏娟的聲音:“親家,你就讓我們進……”
孫魏娟還沒說完,就被冷冷地打斷:“半條命都沒了,誰還敢做您的親家呀?趕緊打住吧。”是張苒的聲音……
原來不止孫樂妍一個人把守着門外。
許唯星知道自己這閨蜜和自己是一副德行,越是生氣,越是冷淡處之,這種個性無形之中激怒過多少人?卓立肯定是其中之一,許唯星都能想像到卓立幾乎要忍不住指着張苒的鼻子怒罵的樣子:“哎!你什麼意思啊?我們又不是故意放着弟妹不管的,是弟妹先氣走了咱媽,我們全都忙着找人,誰有功夫管她?哪知道她自己突然跑出去,結果出了事……”
就當許唯星以為這場爭執就要這樣沒完沒了下去時,突然響起的一聲低喝驀地將一切紛爭斬斷:“都別吵了!”
許唯星心裏無端端地狠狠一跳——
那是卓然的聲音。
病房外瞬間安靜了下來,也因為這樣,許唯星彷彿能聽見卓然刻意壓抑着的、緩慢的腳步聲,繼而是他妥協地、疲憊地、幾乎是不堪重負的聲音:“我現在只想知道,她還好么?”
“……”
“……”
張苒最終也沒有回答他。
接下來的幾天,許唯星一直在醫院養着。雖然一眾已經幾次措辭嚴厲地要求醫院禁止放姓卓的一家來探望,但卓立的太太是醫院的護士,總能透過各種途逕往許唯星的病房裏送補湯。
連護理部的護士都來許唯星耳邊帶話:“許小姐,你婆婆見你現在這樣,真的是懊悔得不得了,你先生今天一大早又來醫院了,真的是特別擔心你,夫妻不都死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嗎?你就領了他這份心吧。”
“……”
“還有啊,現在醫院的床位特別緊張,單人病房本來只留給你們三天,是你嫂子去主任那兒求了好幾次,單人病房才一直……”
許唯星被動接收着護士的這番話,她壓根一句話都不想說,心累。倒是突然間病房門外傳來一聲怒喝:“你再跑來說些有的沒的,信不信我找你領導投訴你?”這才打斷了護士。
是張苒。張苒拎着一個保溫杯走進病房,盛氣凌人地站在了這名護士面前。護士心虛地將頭一低,鍾淑寧徑直拿起擱在床尾架上的保溫杯,一把塞回護士懷裏:“拿去倒掉。”
護士灰溜溜地抱着孫魏娟煲的湯跑了。
張苒帶來的保溫杯里是小米粥,熬得糯糯的極易入口,她替許唯星盛了一碗,擱在許唯星面前。
許唯星看着熱氣騰騰的碗,食不下咽。
“你妹妹剛給我打了電話,說她會晚點到,她這幾天成天不在家,你媽覺得有點不對勁,正把她鎖家裏盤問着。”
許唯星點了點頭。
張苒忍不住嘆氣。這傢伙已經連續幾天一句話不說了。失去孩子有多心痛,只有身為人母的能切身體會。
“還有……我剛才在走廊看見卓然了。”
張苒話音一落,原本跟石頭似的拿着湯匙一動不動的許唯星突然眸光一暗。許唯星緩緩抬頭看了張苒一眼,似乎在詢問,張苒立刻就意會了,說道:“我告訴他,如果他想逼死你,那麼現在就進來;如果不想,就再給你點時間冷靜一下。”
所以……他走了?
還是張苒了解她,畢竟有那麼多年的交情在那兒擺着。許唯星也想過,出事之後再見到卓然,自己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應該會什麼難聽就揀什麼說吧。她現在光聽着和卓家有關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滿腹的委屈、滿腹的恨,急需一個宣洩的出口;可轉念想想,她落得如今這個下場,該怪誰呢?其實她一直知道答案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張跑出去,沒有按照卓然說的、在家裏好好待着,如今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所以……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那麼痛苦,卻沒有理由責怪任何人,真叫人沮喪。
連張苒都看不懂她此刻的表情了。張苒也倍覺唏噓:“你接下來怎麼個打算?這事兒一直瞞着你媽,該不會是因為你……還打算結這婚吧?”
許唯星終於笑了。那種發自肺腑的冷笑。
結婚?
她怎麼跟她恨極了的那一大家子人生活一輩子?
護士的那番話言猶在耳,許唯星決定提前出院。孫樂妍一邊得幫着她繼續瞞着父母,一邊又馬不停蹄地開始幫她找房子。
當周子廷這個不速之客和孫樂妍一同來到她的病房時,許唯星真是半點也沒有料到。
周子廷看着病床上的她,刻意壓抑着眼神里的憐憫似的,以至於眸光都微微閃爍了,到頭來他卻只是淡淡地笑笑:“別怪你妹妹,她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請我幫忙找房子,我多問幾句,這丫頭就兜不住全招了。”
許唯星只能感慨自己如今確實是自顧不暇,其他事情就更加沒有心力去仔細考慮了——她讓孫樂妍這麼個剛上大一的外地孩子幫忙找房子,着實是為難她了。
周子廷那麼懂得避重就輕,對於某些事自然是隻字不提,只說:“房子的手續已經辦妥,你這邊隨時出院,那邊隨時入住。”
“那就今天吧。”許唯星立刻就說。
周子廷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是今天就出院,不由得詫異地一揚眉:“這麼急?”
“……”許唯星只笑了笑,沒說話,天知道她一秒也不想在這間靠卓家人施捨給她的病房裏待着。
***
護理部的護士站里,卓立的太太劉蕊笑吟吟地走近,把一個保溫杯擱在了檯子上:“張護士,這我婆婆熬的湯,幫我送一下唄。”
被喚做張護士的女子看了眼保溫杯,一臉的苦不堪言,只好雙手合十連連討饒:“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上次我替你去送湯,直接就被你弟媳的朋友轟了出來。”
“我也沒辦法,”劉蕊也忍不住訴苦,“我婆婆說她最近連做夢都不安生,送湯找心理安慰來的,我哪敢說個不字?你就幫幫忙唄。”
張護士依舊不樂意:“你弟媳婦都在辦出院手續了,這湯送去也白搭。”
劉蕊一聽,眉便是一沉。
***
許唯星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和孫樂妍一道坐在鋪乾淨了的病床上等着。周子廷一邊掛斷手機一邊從病房外推門走進來。
見兩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自己,周子廷指了指自己手裏的手機:“我剛打電話給保潔公司,他們已經安排了保潔去打掃房子,等保潔打掃好了咱們再動身吧。”
許唯星點點頭,卻忍不住看手錶。周子廷一直觀察入微,見狀便寬慰道:“這家的保潔效率很快的,打掃房子頂多也就半小時,你們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孫樂妍一早都在忙着跟在周子廷屁股後頭到處看房子,滴水未進自然餓得不行,立即揉着癟癟的肚子嚷:“兩屜蒸餃!一碗皮蛋瘦肉粥!還有還有,外加一份西紅柿打滷麵!”心滿意足地點了一大堆之後,扭頭問許唯星,“姐,你呢?”
許唯星卻只是搖搖頭。
周子廷也沒說什麼,直接調頭出了病房,卻在準備順手帶上病房門的那一剎那,僵住了。
他和匆匆趕來的卓然打了個照面。
卓然身後還有一串有些遲滯的腳步聲,也正往病房這邊趕——是卓立摻着孫魏娟來了。
***
“不好意思,她不想見你們。”
病房外突然傳來周子廷那冷靜克制的聲線時,許唯星和孫樂妍忍不住疑惑地互看了一眼。
“周先生,我和我太太之間的事,希望外人不要插手。”——緊接着這個聲音響起時,許唯星下意識“騰”地就站來起來。
孫樂妍緊張地瞥了眼許唯星,站了起來:“我出去看看。”
病房外卓立的聲音瞬間蓋過了孫樂妍的尾音:“你誰啊?憑什麼不讓我們進?”
許唯星完全能想像場面有多麼混亂不堪,忍不住笑,自從和卓家沾上邊,她的人生似乎就只剩下沒完沒了的爭吵。
在外頭的口頭爭執演變成肢體衝突的同時,許唯星快步走進病房附帶的衛生間,把水龍頭開到最大。
世界安靜了……
***
住院部外的花園裏,卓立兩口子、孫魏娟都在。
卓然在不遠處的樹下抽煙,一根接一根。可煩惱一點也沒有隨之消散。
張護士小跑着來到花園,把急救藥箱遞給劉蕊,劉蕊接過便開始給卓立上藥,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好端端地你幹嘛動手啊?!”
“那小丫頭差點把咱媽推倒了,我還能忍嗎?”卓立提到這個就怒火中燒,“還有,那個男的到底是誰?”
劉蕊反應了一會兒才領會過來他說的是方才那個原本還十分克制、但一看卓立對那個小丫頭動手便如一頭被激怒的豹子一般狠烈反擊的男人,“可能是那丫頭的男朋友吧。”這話題劉蕊草草帶過,末了便說,“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別忘了你是來求和的,現在鬧成這樣,你讓你弟弟要怎麼收場?”
孫魏娟坐在石凳上,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想揪着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的領子教訓一頓:“卓然都說了不讓你跟了,你還要跟來,簡直壞事!”
卓立被母親教訓了,終於低頭不再做聲。
卓立終於偃旗息鼓,孫魏娟卻依舊懊惱得不行:“都怪我,要不是我跑出去害他們滿大街的找我,她就不會出這種事……”
卓立扯拽孫樂妍時,周子廷自然極盡全力護着這丫頭,張護士之前勸架,不料被周子廷誤傷,無故挨了周子廷一拳,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又見老太太如此自責,張護士一時就沒管住嘴:“老太太,我看您是熟人我才跟你說的,您兒媳婦這事吧,也不能全怪您,我之前不小心翻了她的病歷卡,她幾年前在咱們院流產過一次,子宮壁本來就薄,就算這次沒出車禍,她流產的幾率也很高。”
孫魏娟頓時如遭雷擊一般地瞪直了眼。
剛從不遠處的樹下走回的卓然腳步狠狠一滯。
腦子裏有什麼東西在這一瞬間轟然倒塌了似的……
***
卓然遊魂一般地走着,不期然間一抬頭,看看周圍便不由得苦笑——
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她的病房門外。
而孫樂妍,此刻就在病房門邊待着,雙手環抱着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看樣子應該在等他。果然,孫樂妍就這麼鄙夷地打量了一眼這個她之前崇拜的五體投地的姐夫一眼,冷冷說道:“你不是要見她么?她讓你進去。”
“……”
“……”
卓然就這麼一聲不吭地進了房間。
許唯星就坐在病床邊看着他。
四目相對間,兩個人都遲遲沒有說話。卓然快要看不清對面的她的表情了,這是這個男人有生以來第二次被淚水糊了眼——
卻還拚命地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
終於,他開口了:“我當年是有多讓你看不起?你寧願流掉孩子也要跟我分手?”
說完卓然便笑了。
只是笑得比哭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