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四章

93第四章

第二天駱林到段宅的時候,段非還沒起床。女傭mariah為他開了門,憨厚地笑着領着他坐下。駱林略微有些尷尬——段非原本說的是讓自己有空時再過來,自己早早地出現,倒是顯得自己期待着見面。但認真說來,在駱林心裏,這會面就好像一樁任務,他習慣了答應別人的事情就認真解決,心裏只想儘快把該做的都做了,這才好安心。

mariah問他需不需要把段非叫起來,駱林忙擺手說不用了。mariah瞭然地點點頭,為他拿了一份報紙來讀。駱林將報紙攤開在餐桌上,一頁頁地慢慢地翻。快要看到最後一版的時候,樓上段非的卧室傳來些響動,mariah走上樓梯問段非要不要用早餐。段非的聲音遠遠傳過來,略微有些啞,回答說自己還想再睡。mariah應了一聲,然後補了一句:“但是駱林先生在樓下等着啊。”

段非的聲音頓了一下,然後駱林聽到他用不可置信的口氣爆了個粗口,然後是蹬,蹬,蹬的鈍響。這聲音駱林聽到過,是拐杖的底端敲在木地板的聲音。昨天見面時段非坐在椅子上,駱林沒有發覺,現在想來段非的腳還沒好全。水聲,刷牙聲,蹬,蹬,蹬。段非穿着一身居家服出現在樓梯上,左腳還打着固定。駱林合上報紙站起來,mariah從段非手上接過一對拐杖,段非右手扶着樓梯的扶手,有些吃力的單腳着地,一跳一跳地從樓梯上下來。駱林看了還是覺得不忍,走上去要去扶段非。

駱林的手握住段非的,段非微微地將嘴張了張,還是沒說話,只是將那手握緊了借力。到了底層手便鬆開,駱林沉默地往後退了退,讓段非先到餐桌邊坐下。

mariah為段非拉開椅子,段非說:“我沒想到你早上就會過來……”

駱林在他對面坐下:“請假了。”

mariah在段非面前盛滿穀物的碗裏倒上牛奶,段非拿起勺子:“……年假?”

“嗯。”

“請了多久?”

“一周。”

“……哦。”段非應了,用勺子舀起穀物開始吃。駱林面前是報紙的最後一版,他掃過一遍,見段非沒有再說話,便抬起頭看了看對面的方向。段非低着頭吃東西,嘴角邊有個疑似是上揚的弧度。駱林在心裏嘆了口氣,也不想解釋。

“怎麼會決定回國的?”駱林轉開話題,“原來不是說要讀四年再回來?”

段非聽到問題似乎有些怔怔,反應過來卻還是一副不知該怎麼回答的表情。

駱林在心裏嘆了一口氣,隱隱的失望也不由得表露出來,嘴上說的卻是:“不過回來也不錯……國外有的東西國內也有,不用跑那麼遠的。也不是誰都能適應國外的生活……”

“跟那個沒關係,”段非把手中的勺子放下來,打斷道:“跟適應沒關係。該讀的書我都會讀,該做的我都能做。雖然是沒交到什麼朋友,不過那也不是問題,在國內也一樣。我……”

說到一半卻說不下去了。駱林不想聽到些“因為你回來了所以我才回來了”之類的話,乾脆不再追問,生硬地斷了話頭。段非抬起頭,直直地看着駱林,略微有些焦躁的樣子。駱林垂下眼睛,裝作報紙還沒讀完。

相對沉默。半晌段非咳了一聲,讓mariah為駱林拿些吃的。駱林說了不用,拌了水果的酸奶帕妃還是盛了上來。這是他曾經很喜歡吃的東西,駱林一瞬間來不及反應,碟子便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握了握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最終還是拿了勺子,無聲地將食物送進嘴裏去。

味道和記憶里的沒有絲毫偏差,有種奇特的懷念感。駱林的肩膀放鬆下來,先前對話時筆直的坐姿被慢慢地瓦解。一勺又一勺,駱林只看着自己的碗底。

“好吃嗎?”段非問他。駱林點點頭。段非笑了。

駱林重新抬起頭來。段非一手支在額頭上,側過頭在笑。一邊的嘴角微微地揚起來,眼睛也眯起來了一點。沒有惡意,也沒有什麼驕橫跋扈的意味。駱林從來沒有見過段非這樣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累,還有些——溫暖。

駱林把勺子放了下來。段非察覺到駱林的視線,急忙把表情收斂起來,眼睛看向一邊,似乎有些窘迫。駱林看着這樣的段非,感覺到一種遙遠的熟悉感。

清了一下嗓子,駱林想着再說些什麼——“以後早點睡吧。晚睡對身體不好。”

“出院之後我都十一點前睡的。再早真不行了……”

駱林莞爾:“十一點?那還睡到中午?”

段非愈加窘迫:“其實早就醒了,不過沒從床上爬起來。不知道你在樓下。”

“……也對,你還沒痊癒,是應該好好休息。”

“不是,我不喜歡等人,想把時間睡過去……”出口了才發覺自己似乎說漏了嘴,段非臉上帶出些惱火,乾脆把一把勺子直直j□j碗底,金屬和陶瓷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段非舀出了一大口麥圈吃掉。

駱林低下頭笑了笑,裝作沒有聽懂段非的意思,把話題往段非來信的內容上帶——公寓的條件如何,同學都是怎樣的背景,課程的難易程度等等。駱林告訴自己放輕鬆,既然來都來了,不如讓自己自在些。反正七天之後兩個人便再沒交集,這最後的相處時間也沒必要僵得太難看。如果段非再來糾纏,他也算是有了理由正當的冷下臉。

段非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問什麼就回答什麼:康德的書是怎麼難懂,美國化的中餐是如何糟糕,白人對留學生根深蒂固的成見。駱林已經很久沒能跟段非好好地講上什麼話,畢竟在夫人過世之後段非的生活便是一片混亂,他們之間再沒什麼好談。而現在段非坐在自己面前,對他講述美國的體制是如何滲透到下層的民眾中的場景,駱林沒想到能發生。

“……和中國最大的不同,大概是他們覺得自己還能夠改變社會吧。有什麼不滿就提,該抗議就抗議,該遊行就遊行。問題解決了還行,沒解決就繼續爭取。權利法案擺在那裏,政府也不敢真的什麼都不聽,畢竟合法持槍給了民眾反抗政府的能力……”段非的穀物吃完了,一邊給麵包上塗黃油一邊這麼說著。見着駱林沒反應,段非面上又是一窘,“……不好意思,這種東西沒什麼意思。上個學期選了一門政府和政治的cross1isting,他們就講這些有的沒的……”

“沒有的事,我覺得很有意思。”駱林雙手交握着放在桌上,聽得很認真,眼神裏帶着些暖意。就好比見着不肖子轉性的父親,不由得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段非坐在對面,見了駱林的表情,低下頭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卻有些苦澀。沉默片刻,段非繼續講着其他零碎的見聞,直到mariah走進來對他們說,來應徵新女傭的人到了,段非才止住話頭。

“我都忘了……你讓她們進來。”段非對mariah回話道。駱林準備起身:“那我今天就回去了。”

段非急忙撐着桌子站起來,可惜左腳不便,一個不穩身體向左塌下去。“啪當”一聲,段非的右肘狠狠地撞在餐桌上,碗碟被震得發響。就算是這樣,段非還是勉強撐着自己站起來,對駱林說:“還沒到下午。你再坐坐,正好這種事情你的經驗多……”駱林看着這樣的段非,只能回了一句:“你先坐下……我幫着看看就是了。”

……應徵的人里什麼人都有。段家開的薪水高,因此說是招的是五十五歲以下的家政婦,來的人里卻多是二三十歲的姑娘。敢情介紹所把段家的內情給透了出去,引來了一群各有心思的。

段非的臉不由得變黑了。駱林在一片亂七八糟高跟鞋跟后看到一雙穿着青灰色布鞋的腳,便問道:“是誰站在後面?能走到前面來嗎?”

在一眾衣着鮮艷姑娘身後,站出來一個矮小的老婦人。她那雙帶着皺紋的手拘謹地扯着棉線罩衫的下擺,臉上還帶着些忐忑的神情。駱林還想再問問這人的情況,段非卻一手指了過來:“就你了。你被錄用了。”然後對着一眾女生道:“都聽到了嗎?人找到了。剩下的不用再站着了,都出去。”

女生們的臉上露出些嫌棄的表情,扭扭捏捏地,在mariah的招呼下終於慢慢散開。

段非長出一口氣,從桌上拿過一杯水來喝。站在一旁的駱林對剩下來的這位老婦人溫聲問道:

“怎麼稱呼您?以前有沒有做女傭,或者保姆鐘點工的經驗?”

老婦人忙不迭的點下頭了下頭:“叫程貴珍。以前是工廠的……下崗之後沒幹過啥營生,但是看過孩子,家務活啥的都會幹,也會做菜。”

段非的聲音插了進來:“你超過五十五了吧。”

婦人的面色一僵,緩緩道:“五十八……”段非一挑眉,老婦人又改口了:“六十三了……不是下崗,退休了。”

段非又問:“你家裏出了什麼事情?”

駱林想着這問題沒頭沒腦的,後來想想這麼大年紀出來打工,肯定是有不方便的地方。

老婦人猶豫了一下,“大兒子生病了。他把我接到上海,擱這兒才待了一年多人就倒了。他媳婦兒賺不了幾個錢,租的房子也給換了個更小的,沒我待的地兒。我尋思着出來補貼點,不然硬跟他們擠一塊兒,心裏憋屈。”

段非“哦”了一聲:“剛剛怎麼站在最後面?”

“現在的女娃娃穿得太邪乎,不敢站她們跟前兒。”

“你跟你兒子媳婦說一聲,過幾天來報道。這裏包食宿,不算在工資里。沒什麼福利保險,不過你已經退休了,應該也沒什麼大問題。有什麼困難就說一聲,我會看着辦。”

老婦人哎哎地應着,段非又說:“我叫段非,是這家的兒子。以後我叫你程媽,隨你想怎麼稱呼我。家裏的事情也不多,需要體力的家務一般不用你做,你出去買買菜,做飯時打打下手就可以。傭人房在洗衣房旁邊,現在是一人一間,你可以帶點衣物來換。平時不要做多餘的事情,有空閑了可以去廚房看看電視。今天你先回去吧,我讓女傭幫你叫輛車,車費我出。”

說完了要跟mariah囑咐送客,駱林忙上前說他去送就好,畢竟mariah的中文英文都不太說得明白,怕嚇到老太太。段非瞥了一眼駱林放在餐廳椅子上的外套,這才點了點頭。

駱林把老太太送到門外攔了車,老太太千恩萬謝的,臨上車時問駱林:

“你是裏面那男娃娃的哥哥?”

駱林一怔:“不是……朋友而已。”

“真的啊,我尋思着他一直看你臉色說話,肯定是你當家呢。哎,你們都是好人,我這是走了大運了……”這程媽絮絮叨叨的上了車,終於關上了車門。

駱林回了段宅,覺得自己也該回去了。不過臨時想到了點什麼,便對段非說:“要不讓程媽住我原來住的地方吧。她也好diwata也好都上了年紀,傭人房冬天冷。”——diwata是那六十歲廚娘的名字,而駱林以前一直都住在段宅內宅的一層,不是在獨立的傭人房。

“收拾起來太麻煩,之後再看。”段非這麼回答道。

“我知道了。不過剛才你交代事情的時候,樣子倒是和老爺有點像。”駱林說完笑了笑。

段非還沒來得及反應,駱林又補了一句:“那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先回去了。”

段非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駱林只希望段非不要再留他,所幸段非只是說:“我讓司機來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走就好。不麻煩他了。”

“那你注意安全。”

道了別,駱林便離開了段宅。段非又坐回到椅子上去,眼睛盯着駱林用過的那個碗。

過了半晌,段非叫mariah遞過來雙拐,站起來拄着拐杖往駱林原先住着的那間傭人房走過去。推開門,房間是被整理過後的樣子,但是擺設依舊和駱林走時一樣。所有駱林沒帶走的東西都一應放在桌上櫥柜上,整整齊齊。

只有床上擺着的一床被子是段非的東西。段非將拐杖放在地上,一個人坐在那張床上。

駱林去時來時都是乘的公交換地鐵,和往常的習慣沒變——他還不知道在lgm之後他已經算得上是個明星,還沒什麼被人認出的自覺。地鐵上乘了兩站,收到了一條短訊:

“明天還來嗎?”

駱林想了想,回了條“嗯”。

——“一起吃燒烤?”

駱林手指動動:“去哪裏?”。

——“你先到我這裏吧。下午我讓人去接你?”

“我自己過去就行”

——“五點方便嗎?”

“嗯”

——“好。到家了和我說一聲。”

駱林看了看手機,把它放好了,不再回復。

到家之後駱林掏出手機,發現有一條未讀短訊。他還以為是段非又說了什麼,打開才發現是何式微發過來的。

“鬧過脾氣了?回來吧,我們好好談談。”

駱林退出短訊界面,正準備按關機鍵,遲疑一下給段非發了一條“到家了”,這才又切斷手機的電源。

他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一頭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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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台上的管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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