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二部 最後一章(下)
悄然敞開的電梯門,攝像機在腳邊就位。頭頂的一片黑暗裏,有炫目的白色燈光猛烈的閃爍兩下,在眼底留下了殘影。里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的指尖是冷的,面頰卻在發燙。血液在慢慢煮沸,從頭到腳。像是冷血動物被扔進了熱帶雨林,這莫名的熱意讓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抬起腳,他踏出了第一步——咔噠,是木質的鞋跟觸碰到玻璃做成的走道表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有一秒的停頓。然後在他踏出第二步前,驀然響起了沒有前奏的搖滾曲——
——mychemica1romance的“famouslastword”.
“著名的遺言”。
里弗斯的嘴角揚起一抹短暫而難以察覺的微笑,帶着些怪異的壯絕。他踏出他的第二步,然後是第三步,第四步,他一步步走下去,速度漸漸地,漸漸地變快。
他的金髮一早被染成黑色,接上長長的假髮,和稻草的草桿一起,被編成了無數根及腰的髮辮。他顏色淺淡的眉眼再無從尋覓——他的眉毛被硬蠟一般的眉筆覆蓋,是粗獷的形狀,棕灰色,有着遲鈍的稜角。眼周的輪廓被黑色包裹完全,和任何精緻的細節都絕緣。他的皮膚被油膏塗抹過一遍,□出的皮膚都是介於棕色與麥色的顏色。
他看起來再不像是教堂里小天使的掛像,只有野獸一般的氣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身上的牛仔布的襯衫是極厚實的質地,黑色里透着銅銹的顏色,邊扣是齒輪的形狀。現在最上邊的扣子鬆了三顆,於是觀眾看得見堅實胸肌的肌理——胸口的皮膚光滑,也隱隱看得出上肋的輪廓。他的頸間是纏繞了三圈的編結草繩,套在了一個沉重的螺栓之上——這重量拖拽着繩子向下,讓螺栓墜子正好落在鎖骨交匯處的頸窩,而繩子則隱隱的陷入了皮膚里,像是想要悄悄地將佩戴人扼死。視線持續着向下,發現他穿了一條麻布製成的長褲,不過分寬大,也沒有刻意收緊線條。黑色油漆狀的豎直線條像是被人用手塗了畫在了上面,有深淺也有斷線,配上不甚仔細的線腳,透出一股毫不在乎的氣息來。
里弗斯的雙手插在口袋裏,配着曲子裏的鼓點落下腳步。電結他輔以重音,里弗斯咧開一邊嘴角,露出頑劣的微笑。然而這微笑因為緊咬的牙齒而顯得怪異,難以言喻。
——很少有人敢在t台上放里弗斯所選擇的這首曲子。
層次感異常豐富,擁有數個階段的爆發,小節式的間斷,持續轉變的主題。這是一首會讓人分心的,並不適合t台的曲子。電結他的so1o能讓人一瞬間脫戲,沒人知道為什麼里弗斯會選這首曲子。
台下,羅翰皺了皺眉頭:“這個曲子……”
高登依舊抬頭看着台上:“……heissendingamessage。”然後沒等羅翰再問,繼續解釋道,“你聽歌詞。”
歌詞?羅翰這才後知後覺地認識到,這首歌,可以看做是一次瘋狂的而絕望告白。
……
至此我才意識到,我無法挽留你
但是你的心在哪裏?
但是你的心在哪裏?
但是你的心——
我明白,無論我說什麼,
我都無法改變你的心意
無法改變你的心意
無法改變
……
人生是如此艱難,我因此變得如此軟弱
愛情是如此艱難,而我無話可說
……
歌曲里逐漸堆砌的情感持續着旋轉,馬上就要達到頂峰的高-潮。在胸口涌動着的酸澀感幾乎要把里弗斯淹沒,他努力地繼續向旁拉扯着嘴角。這是他最重要的舞台,他再怎麼犯傻,也不至於在這台上哭出來。
他選擇這首曲子,本想着是和自己無望的單戀一刀兩斷。但是結果似乎起了反效果——每一個重音都是重鎚,每一句歌詞則是針尖,毫無間斷的陷進他的肉里。甚至短暫的記憶片段也配合起背景的樂曲,對他進行着最後的報復。
……那個人攙扶着自己渡過冰冷的河水。落在自己左肩上的溫度讓人想起烙鐵,可惜因為是幻覺,沒能留下些許可做紀念的傷疤。
他對着那人腳上的傷口留下眼淚來,對方卻只是一言不發,而後發出了一聲溫柔的嘆息。
那個人曾經坐在他的機車後座,因為自己突然的加速,猛地摟上自己的腰。那個人因為驚訝而發出的聲音,聽起來怪異地令人心癢。似乎有蝴蝶在他的身體裏撲騰了一下翅膀——就是那樣飄忽的,輕柔的甜蜜感。
駱林。這是那個人的名字,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發音是不是正確的,所以他用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將舌尖頂上上齶,重複兩次。他幾乎都要咬傷自己,卻無法複製駱林介紹自己時那種輕巧的感覺。
他不會說他的語言。他走不近他。他看着他對着自己笑,急急忙忙的伸出手去,只是對方卻不想要自己的擁抱。
……要是能再早點遇見就好了。要是自己能再長大一點就好了。這樣對方就不會用奇怪的理由來搪塞,不給自己哪怕是一丁點的機會。
在他還幻想着和駱林在一起的時候,他有時會反覆回想和駱林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鼻端是自己機車尾氣的味道,他從車上邁下來,用力的敲着大巴的車門。車門打開,在所有面容模糊的人之間,他一眼看見那唯一的空座,和空座旁面色驚訝的男人。男人原本用倚在窗邊的右手支着下巴,因為他到來而露出詫異的表情——嘴巴微微張着,劉海幾乎遮住眼睛,像個沒有防備的孩子一般。
看着他。
如果這是電影,那麼這勢必是命中注定的愛人相見的情景。
多諷刺啊。
……
台下的觀眾里,除了高登和羅翰,對於這首曲子的深意有所察覺的並沒有幾個。他們原本疑惑於這樣的選曲,卻最終沉浸在了里弗斯所營造的氛圍里。
並不是因為某個特定的動作,而是里弗斯自始至終的神情里,傳達出了某種讓人屏息的東西來。濃厚,壓抑,令人難過。
高登皺了皺眉頭。這種個人情緒的帶入,並不是專業模特該做的事情。這會讓重點從衣服上被轉移開來,算是走台的大忌之一。然而里弗斯努力壓抑着的氣息,也莫名壓制住了背景音樂的澎湃節奏,將t台上的氛圍統一起來為他所用,異常的動人並且震撼。
不知道是好是壞。
就在這個瞬間,背景音樂忽然有了微的停頓。電結他和鼓點都輕了下去,這曲子裏的男聲一個人啞着嗓子,默默地說著——
我看見你躺在我的身旁,所以我說了我曾經以為我絕不會說的話。因為你,我不論醒着,睡着或是死了,都無所畏懼。
……里弗斯走到了走道的盡頭,沒入旋轉樓梯的陰影里。眼睛很痛,他邊低着頭邊眨了一下眼睛。因為是在陰影里,所以沒人看得請他的表情。
他的走台完成了,決絕得像是在和誰說再見。
……
還沒有完成走台的人只有一個了。
觀眾手裏的印刷名冊里,阿爾弗雷德的名字旁邊印有清楚的“退賽”。然而對這個人的出場仍有期待的人不在少數——這群人在最下方的走道被打光打出“阿爾弗雷德退賽”這兩個詞后,露出了十分失望的表情。不過這失望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等待着他們的,是所謂的壓軸大戲。
最後的最後,出場的會是怎樣的角色?
一切背景音都回歸於寂靜。所有的四根走道都重新被黑暗籠罩。然後慢慢地,最上方的那條走道,漸漸從一端顯出暗紅色來。
非常不顯眼的暗紅色,星星點點的點綴在走道上。仔細拉近了鏡頭才能看到,是走道上用以裝飾的岩石,自縫隙里透露出暗紅色的光來。微弱,卻帶着閃爍的流光,讓人想起燒紅了的鐵液。
觀眾都屏息抬起了頭。
燈光漸亮,卻依舊保持着昏暗的味道。電梯門依舊沒有開,背景音樂卻已經慢慢的響起。遙遠的電音鼓點和幻覺一般的回聲,像是有人在逐漸行近。
攝影機的鏡頭一動不動地對準電梯門。然後看着透明的門扉里,有人影漸漸升上,然後隨着電梯門打開完全,電梯裏的人不疾不徐地邁出一步。
看清楚鏡頭下那人的臉孔,台下的觀眾忽然陷入了短暫的詫異,而這詫異轉變為了片刻的寂靜。
男人的頭髮兩側剃得極短,只有頭頂上留有了些許長度。眉毛只有簡單的修飾,沒有眼線,沒有眼影的描摹。鼻樑兩側沒有渲染開來的陰影,唇線是最普通的顏色。嘴唇顯得失了些血色,但是依舊是意外的真實。
面對着鏡頭,駱林睜開眼睛。
台下,何式微幾乎要站起來。他緊緊地握住了座位的扶手,這才遏制住了起身的衝動。
駱林的眼睛應該是看不見的。然而攝像機的特寫里,這一雙眼睛卻好像並沒有失去焦點。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瞳孔,以及難以言喻的冷峻氣息。
……好像變了一個人。
沒有中長發,沒有溫柔的氣息。沒有戲劇化的妝容,沒有中性的隱喻。駱林好像變成了一塊玄武岩,天生就帶着稜角。這讓他站在台上,就彷彿一道黑色的障壁。沒有刻意散發的雄性氣味,卻意外的男子氣。
……攝影鏡頭自上而下,仔細對衣物進行着觀察。
上衣是包裹妥帖的黑色皮質質地,兩肩上反扣了肩章,將肩線拉成一根直線。斜開襟的樣式,雙排黑貝母排扣,像極了軍裝的款式。細緻的剪裁妥帖的突出了肩寬和腰線,卻沒有僵硬的束縛感。然而再往下看,這上衣的下擺,卻再沒有了軍裝該有的樣子。
前短後長,這樣的設計多出現在女裝之中,男裝里可見的經典設計只有燕尾服一種。然而這件上衣的后擺一直向下蔓延,甚至垂了地。落在地上的部分,是邊緣模糊的紅色,像是搖曳而黯淡的火焰。
然而上衣的黑色的部分是怎樣過渡到這紅色的下擺來的?
一個從背後對下擺進行的特寫解答了這個疑惑。自下擺的中下段起,黑色的皮料便好似被外力撕扯,顯出破綻的孔洞。黑色部分好像被孔洞中躍出的紅色漸漸從下而上吞噬,以至於落地處已是一線完整而狹長的暗紅色。
形成這樣的效果運用了兩次夾層——第一次是在皮料下堆疊多層次的深紅色薄紗,而在皮料被撕扯的孔洞中,輕薄的紗料露出些許散剪后的輪廓,像極了火焰的輪廓。這夾層做得非常輕薄,並且選用了暗色調的紅色,以消去小規模運用薄紗可能帶來的廉價感。第二次夾層在下擺的落地處:薄紗的堆疊不足以對抗皮質上衣原有的質感,因此要在被打薄和被撕扯的皮料下端接續極短的一層緞料。這焦紅色的緞料僅僅是邊緣線處稍作包裹,卻是完成感中重要的一筆。
這些技術性的細節將是這場走秀結束后,各大時尚雜誌着重討論的重點。然而這樣的衣服落在了台下觀眾眼睛裏,則有了更加感性的理解。
走道上那些仿若熔岩的裝飾,此時好像變作了引燃這上衣的媒介。拖曳着的下擺已經被高溫的地表吞噬,那條彷彿被燒焦的下擺邊緣,讓人想起在燭火上燃着的信箋。然而火舌不會停止它向上蔓延的步伐,在熱度下這衣物被徒勞的分解,留下邊緣帶着火光的灼洞。這蔓延的火舌隨着駱林的步伐微的晃動,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出安靜的侵略性。
駱林的下-身是一條包覆緊密的黑色長褲,搭配過膝的黑色皮馬靴。過膝的開口處留有些寬鬆的餘地,越向下卻越是將駱林的腿型顯示完全。這馬靴上有着需要仔細觀察才能發現的暗紋——從鞋尖開始,邊便被雕刻出了仿若岩石般的紋路。粗糲,深刻,被打磨的部分顯出天然的粗糙感。而愈加向上,這紋路便愈加的淺淡,最後在開口處的部分已經看不出紋樣的深淺。
如此的設計,讓駱林變得好似是由這黑色的熔岩捏成的人形——他的身體已經被塑造成了一尊高大而俊美的雕塑,而他的雙足還浸沒在熔岩里,帶着他出生地的痕迹。
此時駱林的形象,已經和眾人對他先前的觀感再無相似。
駱林微微的收了下頜,靜靜地望着他的正前方。劍眉壓在他漠然的眼睛正上,是隱隱的威壓感。
斜前方的光源讓他的鼻尖之下落下一小塊干靜的陰影。他的眼神里沒有情緒,沒有宣言,沒有煽動,清明而一眼見底,甚至不帶着無辜的引申義,只是冷清和清醒。他的嘴唇閉着,卻沒有咬緊牙齒——他沉默,卻不帶有反抗的意味。他的側臉沒有顯出任何緊繃的線條,是因為他在眾人眼光的檢閱下依然感覺安適。
不為所動。
駱林一路走來,沒有刻意傳達任何的信息。他身上帶有純粹的威壓感,卻不是為了震懾這群目睹他身姿的局外人。他沒有做出愉悅恐懼不屑等等帶有感□彩的表情,也沒有那個需要。
他生於這片熔岩之上,熔岩的所在因此也成了他的疆界。他腳下的的熔岩被他策動着向外涌動,是他要去開拓疆土。昏暗的場景里,他能夠統治的地界變得模糊不清——而他的氣息,漸漸蔓延到整個空間,無聲地虜獲新的臣民。
……
何式微死死的凝視着台上,只是看着駱林移動的身形。
他原本焦慮,擔心,想着萬一中的一萬,一萬中的萬一。然而現在那些疑慮已經完全飄散,他的眼裏只剩下駱林的存在本身。
那樣純粹而強大的氣場,是只有在場者才能體會到的震撼。你無法移開眼睛。你無法移開眼睛。
台上的那個男人,是純粹的。他褪去了過去的種種痕迹,和溫順,柔軟,甚至堅韌等詞彙再無瓜葛。他站在台上,就是一個純粹的強者。他的無畏無懼都像是根植在靈魂里,所以他的道路一往無前。阻擋他的,他必摧毀——你這麼毫無根據的相信着。
這個人,是誰?
……
在台上,駱林睜開的眼睛裏,看得見閃爍而黯淡的光斑。
這已經足夠好了。他知道沒有什麼能阻擋他。沒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