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阿爾弗雷德番外]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所以才會回到這個地方。
木質的書桌,畫板,白色的窗沿和百葉窗——如果可以選擇,他其實並不想面對這個房間。
只是夢裏的身體不由自己控制,他只能跌跌撞撞的往那書桌前走去,然後伸出手來。
——他試着掙扎,卻無法醒來。一種近似絕望地心情在這夢境裏蔓延開來——不,不要拉開那個抽屜——
下一個瞬間,鋪天蓋地的白色畫紙從那抽屜里飛出來,然後慢慢地落下來,落在地上好似羽毛般輕盈。
夢境裏的陽光正好。
夢境裏的他低下頭去,目光落在那畫紙上的人像上。
……然後阿爾弗雷德猛然醒來,在黑夜裏睜開眼睛。
……
那年二十一歲的阿爾弗雷德站在室外的演講台上,台下是一整群騷動而不耐煩的畢業班學生。初夏的日頭已經很大,陽光越過學士帽的外檐,令阿爾弗雷德的眼睛發疼。草地的綠意尖銳到刺眼,而身邊年邁校長的身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酸臭的汗意。
但阿爾弗雷德沒有眨一下眼睛。在校長一段短暫的介紹之後,他走向了麥克風。靜靜的掃視了一遍台下的人,他揚起嘴角,眼睛微微的眯起來。
……那大概是十年來那所大學最出色的畢業生演講。末了眾人起立鼓掌,每一張年輕的臉上都是被鼓舞的狂熱。阿爾弗雷德慢慢地鞠了一躬,穩步自台上走下來。
他對向自己迎來的人一一問好。彩屑落在自己頭上,塗抹了顏料的手在他的衣襟上留下痕迹。他毫不在意,友好的笑着,一直被人抬起來扔到天上去。而在典禮結束,畢業生們各自散去之後,他慢慢地踱到了這典禮會場的末幾排。
一排排的白色椅子被扯得東倒西歪,會場周圍散落的是各式各樣的雜物。椅子背面原本用紙條貼着該就坐的人名,想來也沒有多少人真的按規定坐下。阿爾弗雷德盯着這一片狼藉,慢慢地蹲下來,自地下撿起一張被揉成一團的紙來。
那紙上寫着一個人的人名。那個人本應坐在這裏,卻最終沒有出席。
那個人高他一級,所以他才決定提前一年畢業。之前他預想過畢業典禮的場景,大概是自己和那個人兩個人一起縮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在眾人把學士帽拋起來的瞬間,悄悄的擁吻着。
可如今他卻一個人光鮮的站在台上,遠遠的看着末排屬於那個人的空座。
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將那張紙放進自己胸口的口袋。
……那個人死於畢業典禮兩天前的凌晨四點。
那時天還沒亮起來,他原本半夢半醒着,卻被身邊忙亂起來的腳步聲驚醒。穿着白衣的醫護人員衝進那間病房,猛然地開了燈,讓他看見那個人臉上的氧氣面罩血紅一片。
他沉默而緩慢的站起來,走到隔離窗前,看着那病房裏發生的一切。儀器嘯叫的聲音聽起來很遠,他靜靜的看着床上那個人被電擊起,再無力的落下。明明該是感覺緊迫的時間,他卻覺得,所有濃烈的情緒——緊張,絕望,憤怒,委屈,傷感,都在一點點的消散。
他沒有陪在那個人的床前,對方也沒有留下什麼最後的句子。只是在闔上雙眼前,那個人微微的抬了頭,看向了自己。
那目光究竟是什麼含義,他當時並不明白。
……等到死亡通知書下來,他鎮定自若的簽字,疲憊的臉上還能帶出一些無奈的笑意。醫生猶疑的看着他的臉,又確定了一遍他和那個人的關係——“戀人?”
“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笑得有些苦,卻很誠懇。
醫生點點頭,轉身時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怪不得。”
阿爾弗雷德還是笑,然後對着醫生離去的背影沉默。半晌他反應過來自己的手上是粘膩的冷汗,於是走到洗手間裏,開了水龍頭低頭慢慢沖洗。
……在他再次抬頭的瞬間,他看見鏡子裏他自己的臉。
他還是在笑。似乎是不自覺的,笑得那麼困惑,卻不像是有憂愁。他看着這樣的自己的臉,卻無法改換表情。龍頭的水他沒有關,只雙手撐在洗臉台上,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他有自己在流淚的錯覺,但是最終也沒能哭出來。他想自己大概是很難過的,所以會覺得冷,會覺得疼,頭腦昏昏沉沉的,像是得了霍亂。
他慢慢地彎下腰來,一隻手握成拳抵在地上,拳頭一寸寸的縮緊。
……他怎麼也不能忘記前天的那個晚上,他靠近那個人的病床,想為那個人擦乾淨嘴邊的血跡。那個人卻猛然從夢中驚醒,掙扎着,用了那身體裏最大的力量,把枕頭從身後抽出,扔在了自己的臉上。
那人身上儀器的連線被掙脫,監護儀的紅燈在黑暗的房間裏一閃一閃的亮。紅光也映在那人的眼裏,像是鮮明的恨意,緩慢的地閃爍。
阿爾弗雷德站在門邊,身後是醫院走廊上的亮光。在他的眼前,自己的身體投出那麼一道孤獨的,晦澀的陰影。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所以只能低下頭,閉上眼睛。
……
當初的分手,是那個人先提出來的。聽見那句子的時候他的頭腦里一片空白,耳邊只聽見嗡嗡的鳴叫聲。就好比有人用冰錐慢慢地往他的胸口捅,身體還疑惑是該先痛,還是先該覺得冷。
那靜默的幾秒鐘難熬得像幾個世紀,就連他自己的呼吸聲聽起來都很刺耳。他張開嘴,卻不知該怎樣組織語言。於是他抿了抿嘴,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出了那句:
“fine.”
那只是個單音節的詞彙,他卻恍惚間都要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等到他釐清了現狀,那被延遲般的痛楚也終於抵達了該到達的終點,像鈍器敲擊一般擂向他的胸口。他等着那一陣緩慢的疼痛慢慢過去,不吭一聲。
——為什麼要說分手呢?
他想要這麼問。
——我並不想要你離開。
可以的話,想求你留下來。
——以前說過的,離開你也許會死的話,那並不是說謊。
但到最後,阿爾弗雷德也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低着頭,像是個對現狀沒有異議的孩子。
……
沒錯。儘管他知道自己非常愛那個人,那個人和自己在一起,卻似乎並不快樂。
最近的幾個月裏,那個人總是沉默地待在畫室里,鎖上那道隔絕兩人空間的門,花很多的時間獨處。就算和自己在對坐,男人也不語一言,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眉頭帶些困惑地微微蹙着。
他覺得那樣的臉孔看起來非常的悲傷,他卻無法改變什麼。不管是“我愛你”亦或是“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這樣的話說出口來,只會讓那人臉上的表情愈加得疏遠而已。
……他並不知道兩個人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相處模式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那人天性里的冷清和寡言。然而那時,他們兩個人還是快樂的——那人很少笑,笑容也很淡,但看着自己時,眼神卻分外的溫暖。
是哪裏出了錯,所以讓現在的那個人,對他說了分手?
他無法明白。
然而就算是不明白,就算是很痛苦,他也會接受。
沒錯,如果是那個人想要的,無論是什麼,他都會接受。
他什麼,都可以為了那個人做。
於是阿爾弗雷德抬起頭來,對那個人露出了一個看起來毫無芥蒂的微笑——
“祝你,以後能夠幸福。”
……
“你這樣說話,不是很奇怪嗎?……”
在家庭餐廳里,好友對着阿爾弗雷德搖了搖頭。
阿爾弗雷德放下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哪裏奇怪了?”
好友無奈的嘆了口氣:“想想看……你明明對他說過‘我愛你’‘我會和你在一起’這種話,分起手來卻這麼乾脆瀟洒,聽起來根本就是你不在乎吧……”
阿爾弗雷德苦笑一下:“我不在乎?……要分手的人是他啊。我能怎麼辦?如果是他想要的,我就給他……我很久以前,就這麼答應過他了。”
好友煩躁的撓了撓頭髮:“……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有的時候,對方提分手只是因為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這段關係了……比起說是‘分手’,不如叫‘求助’吧。”
阿爾弗雷德皺起眉頭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像他那種人,應該是會想很多事情的吧。他母親是我們學校物理系的教授對吧?據說是個非常保守的亞洲人。當初你想也沒想就要讓他和你搬出去一起住,他答應你的時候可是和母親斷絕關係了。我們幾個都沒想過他能為了你放棄家人,結果就你一個人把這件事情takeforgranted。”好友臉上是遺憾的神色:“當時我們問你為什麼一點震動都沒有,你的回答真是……”
“……可是,是他自己說過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阿爾弗雷德似乎是想要辯解似的插進來,卻被好友打斷:
“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是他男朋友,你更知道這件事在學校里的影響有多大吧?他和他母親斷絕關係之後連助學金都不能拿了,他一個人跑去申一年兩萬助學貸款的事,連我們系裏的人都知道了啊?他一個學藝術的,三年下來欠六萬多塊他是要還多久……你……”
阿爾弗雷德無言以對,只能沉默。
好友的表情幾乎已經是不忍了:“他說他不在乎,你就覺得他不在乎。你這種對方說什麼就信什麼的性格真是……”幾乎是說不下去了,好友頓了頓才又繼續:“當初我沒反對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現在也不會希望你們分開。你自己想一想,現在他是該有多難過。”
“……”
“他當初為了你幾乎把什麼都放棄了,現在你們分手了,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剩下了吧。我是真的覺得他很可憐,怎麼會跟你這種人談戀愛……又輕信又不懂人心,你也沒有自覺你自己的優秀給他多大壓力吧?他再怎麼說也是個男人。現在他大概是遇到什麼問題了,不知道該怎麼向你求助,沒有辦法才會說分手的吧。結果就這麼輕鬆的被你放棄了……”
好友的聲音慢慢地沉下去,不再看阿爾弗雷德的臉:
“我不能說這是你的錯。但我勸你,還是快點把他找回來吧。”
——“不然,說不定會出什麼事呢。”
……
……會發生什麼事呢?
那是五個月之後,阿爾弗雷德再一次見到那個人。
“我從沒見過那麼短的潛伏期。”醫生這麼說著,翻了翻手上的病歷:“窗口期一般就要三月左右上,潛伏期一般在5到1o年之間,超過1o年的數字也不是沒有。只不過從窗口期直接跳到發病期的病例……這我是第一次看到。應該是先天就有免疫系統的問題吧。病歷上沒有記載,你知道些什麼嗎?”
阿爾弗雷德怔怔的聽着這番話,沒有反應,也沒有回答。
醫生看了他一眼:“這是病人住院的第二周,到現在為止,除你以外並沒有人來看過他。你是他的……”
阿爾弗雷德低聲道:“戀人。”
醫生的臉色變得有些尷尬起來:“抱歉,我應該更注意一下談話的內容的。咳,如果像您所說的那樣,你願意成為他保險外醫藥費用的承擔人,我們會從明天起將保守治療轉為雞尾酒療法……”
醫生小心翼翼的看着阿爾弗雷德臉色。半晌對他提議道:
“你要不要去……和他說說話?”
阿爾弗雷德沒能馬上回答。他遲疑着,最終點了點頭。
……
那個人躺在床上,臉色青白,脖頸腫起。和虛腫的頸部呈對比的是他消瘦的兩頰——顴骨下有顯見的陰影,頰側有深淺不一的,猩紅色的雜斑。
這模樣怪異而醜陋,那人的眼神卻很平靜。沒有什麼恐懼的神色,也沒有其他的情緒起伏。
阿爾弗雷德走到病床前,低下頭,手慢慢地伸出去,想握住那人的手。那人將手收回去,藏在被子裏。
兩個人都是沉默。良久,阿爾弗雷德努力地讓臉上帶上笑容,自說自話的,艱難開了口: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他說到這裏,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艱澀。那個人側過頭看他,說:
“你不用說這種話。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阿爾弗雷德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很久才問: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那個人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你寧肯和別人睡覺賺錢,也不願意回來找我?”
“你這樣子……和prostitute……”
阿爾弗雷德沒再說下去。這樣的指責太過尖刻,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殘忍。現在躺在病床上的人並不是自己,而那個人已經付出了可怕的代價。只是嫉妒和怨恨的情緒一旦萌芽便來勢洶湧,讓他的面目瞬間變得醜陋。
那個人有幾秒鐘並沒有說話,身體卻開始微微的顫抖。阿爾弗雷德想伸手去抱那個人的肩,對方卻向後靠過去,緩慢而艱難地拒絕了這肢體接觸。
那個瞬間,阿爾弗雷德忽然就覺得恐懼起來。然後他聽到那個人啞聲說——
“阿爾弗雷德。”
“請你,從我的生活里,滾出去。”
這是那個人,在去世前,對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
是在很久之後,阿爾弗雷德才知道,那個人的生活有多艱難。不論是和自己在一起時,還是之後。
只是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
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他的銀行賬戶被家人凍結,連學校內的助教職位都被生硬的取消。
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他的生活費沒有着落,每個周末他雨雪不論地早出晚歸,並非散心取材,而是在公園裏為來往陌生人畫像。
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他被同學排擠冷落,因為他不僅寡言,現在又成為了所謂的同性戀。
分手之後那個人隔天就搬出去,渾身上下只有二十元錢。手提箱裏只裝得下衣服,於是那個人把畫板都留在了阿爾弗雷德的公寓。那人想過向少有的幾個朋友借宿借錢,只是對方稍有些不情願,他就再也不提起。有三天他晚上住在學校工作室的雜物間裏,被人發現,只能拿好東西離開。
一個人如果想要活下去,大概並不是很難。只是多數人都有家人,有朋友,有一技傍身,最不濟也能拉下臉來去吃救濟。
只是那個人為了阿爾弗雷德放棄了家人朋友,連工作都被迫丟掉。當阿爾弗雷德接受分手的那瞬間,他就已經走上了窮途末路。
……那天那人走進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辦公室,想去應聘來月在秀場的工作。他原本是藝術系成績最好的學生,卻也甘願放□架去當個秀場的化妝師。
“之前並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這聽起來非常的難辦啊。”
中年男人表情微微的改換了,帶着意味不明的微笑走到那人的身後。
“……不要小瞧化妝師這個職業啊。畢竟是有名的走秀,對妝容的要求也很高呢……不過,想要推選你,也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一雙手掌游移到身後,那人慌忙的想要逃開,中年男人卻依舊是從容的樣子,沉聲對他說:
“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我勸你,還是放下你那沒用的自尊心吧。現在這個時代,自尊可是最拖累人的東西了。”
那個人背對着中年男人,沉默地站了很久,最終還是轉過身來,閉上了眼睛。
他以為這只是唯一一次的妥協,卻不知道這是更大悲劇的開始。
……
那人的葬禮上陽光明媚。除了牧師,在場的就只有覆土人,阿爾弗雷德和他的兩個好友。阿爾弗雷德盯着陽光下反着光的棺木,看着薄土一層層地蓋上去。他睜大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自己頭暈目眩,一陣陣地眼花。
最後棺木的樣子再見不到,阿爾弗雷德這才移開視線。身邊不知道何時站了身着黑衣的女人,面對着那個人的墓地,眼淚悄聲無息的在流。
阿爾弗雷德靠近他,低聲地且愧疚地,對她說了一聲:
“您好。”
女人並沒看他,只是自顧自的,說起話來:
“為什麼我的兒子,要這麼傻呢?”
“為什麼他什麼都不願意對我說呢?怎麼就這麼忍着,一直到死了,都沒說過要回家呢?”
“他知道自己感染之後來找過我,可他什麼也沒說啊?他就那麼站在家門口,一直站着,從白天到黑夜,看着家裏的窗戶。我的心都要碎了啊。如果他開口了,我就讓他回來,什麼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那是我的兒子啊……可是他怎麼就什麼都沒說呢?”
“我是真的後悔……當時我怎麼就能狠下心來衝出去,扔給他一張支票讓他走呢……他的手還是冷的,我怎麼就沒能多握一握呢?”
“他對我說媽再見了,但他怎麼就沒告訴我,他站在那兒,是要和我告別,然後一個人去死呢?……”
這一句句話說出來,就一句句的扎在阿爾弗雷德的心上。他忍不住去想那個場景,反反覆復,讓他疼得都想要吐。
那個人活了二十二歲,最末只得到一個四個人來祭奠的葬禮。他原本可以驕傲的活下去,一生都和貧窮和困窘全無聯繫,卻偏偏落到這個結局。他並不是沒有人愛的,只是那少數親近他的人,到他死了,才開始懂他。
阿爾弗雷德知道自己可以為自己開脫說,那人不開口,所以自己也不明白他的想法。
但是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問過。
於是他的不明白,他的輕信和他自己為是的理解,把他愛的這個人,親手葬在了這個夏天。
——如果那個人,沒有遇到自己就好了。
……
那個女人擁抱自己的時候,阿爾弗雷德有輕微的厭惡感。但是他並沒有推拒,只是輕輕地,仿若充滿愛意似的,抱住了那個身體。之後的身體接觸似乎是自然而然的發生,在那個失神后的瞬間,女人餮足般的將手臂繞上了自己的頸彎。
阿爾弗雷德微微地搖了搖頭,將倦意從頭腦里甩開。他伸出手輕柔的撫摸女人的頭髮,緩慢的開了口。
——“還有這種事嗎?明明知道自己是愛滋病毒的攜帶者,卻藉著演出經紀人的身份和模特們發生性關係?這是犯罪!”
美艷的女記者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然而當她赤身裸/體時,這職業化的一面便看起來有些好笑了。阿爾弗雷德沉默的將女人攏在懷裏,沒有別的評論。
然後是兩周后,那著名演出經濟公司的二線經理便鋃鐺入獄。因為社會影響劇烈,當時的媒體還大肆地報道了一頓。
當女記者再來找自己的時候,阿爾弗雷德微笑着拒絕了。
這個世界上美色都可以用來交易。我與你親密,你再爬上他人的床。每個人都互相利用,不知道誰比誰更臟。
……所以,要試試看嗎?
就這麼深不見底地墮落下去,看看自己能落到什麼地方吧。
……
“我真的很愛你。”
“我不在乎你的過去,只想和你現在在一起。”
“就算受傷也沒有關係,我會證明我是真心的。”
……這樣的句子,阿爾弗雷德在日後聽了很多很多遍。而這些聽起來真摯的句子,不過是自己可以開始利用說話人的證明。
他曾經犯過多致命的錯誤,所以再也不會重蹈覆轍。
不再需要人說,他便知道別人要什麼。那些東西,他可以通通許諾,只不過他不會不想再實現任何。
生活變得輕易好似遊戲,除去他再也不能入睡。他曾經做過的夢,之後再不想做。那恐懼無法磨平,他怯懦的身體再也不想經歷睡眠。好在有藥物做助力,一切也都不太難熬。
只不過當這樣的日子幾年幾年的過去,某種隱秘的焦躁也開始發芽。
——我還要爬多高,才能摔下去呢?
——是現在嗎?會有人來停止我嗎?
——在那一天來臨的時候,讓我拖着儘可能多的人,慢慢地摔下去,粉身碎骨吧。
當阿爾弗雷德跳入湖水的那瞬間,他想,這就是結束了。
所以他笑了。這一次,真心實意。
……
沒有多少人知道,在那個人去世后,阿爾弗雷德湊了錢把兩人原先租住的公寓長租了下來。他經常路過公寓所在的街區,卻不敢開門進去看。那個人原本的畫室他沒再動過——書桌的抽屜里一直放着那個人臨終前畫的最後幾張手稿,他怕那畫紙上會充滿了對他顯見的恨意,所以連打開抽屜的勇氣都不曾有。
但是,現在該是面對的時間了。
……
一月十三日。紐約還是夜晚,阿爾弗雷德自病床上醒來。他的喉嚨疼得好像火燒,胸口作痛是因為心肺復蘇時醫護人員用力過大,讓他的肋骨都斷掉。然而這都算不了什麼——他將身上的儀器接線和靜脈針一根根拆掉,在身旁矮桌上找到自己的財物和證件,然後一步一步,一瘸一拐的,悄聲離開了醫院。
六個小時之後lgm的staff會發現他的失蹤,然後試圖撥打他的手機。那時他正在飛往西海岸的班機上,目的地是洛杉磯。
九個小時之後,那航班將會準時降落,而他則會在走出艙門的一瞬間,將自己的手機里的sim卡抽出來,扔到一邊。
十一個小時之後,他會用那把常年帶在身上的黃銅鑰匙,打開某間老舊公寓的房門。
然後他會走進積了灰的畫室。他會打開那個木抽屜。他會看見那些畫紙。他會蹲下來,慢慢地捂住自己的臉。
……
“很抱歉,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戀人。”
“發生的這一切,都有我的錯。”
“但是我很開心,在我生命中最後的這一段時間,是由你陪着的。”
“請原諒我最後的不坦白,沒有對你開口說過愛。”
——這張便簽夾在了二十七張角度不同的人像畫裏。那些畫紙上全部都是鉛筆的速寫,只是主人公一直都是同一人。
阿爾弗雷德想,原來在那些最後的無言的日子裏,那個人,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那些被拒絕的接觸,現在想來,或許只是那個人下意識的保護吧——不想讓自己被感染,所以那個人努力地,甚至是激烈的,推拒着自己的身體。
那人到死都不能坦誠,但他並不是沒有愛着自己。
……
七年前的初夏,有個黑髮的男孩坐在在校園裏的草地上,一筆一筆地在給人畫人像畫。
畫像募捐是這學校藝術系歷年舉行的慈善活動。和男孩一樣畫人像的也不是沒有,然而別人畫起來是刷刷幾筆,男孩卻是細緻的用一支鉛筆,把人臉上的微小細節也反映在紙上。
這樣下來速度自然變慢,連那模特都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男孩不是瞎子,眯起眼睛竟然是瞪了那模特一眼。好不容易畫完,男孩將畫紙扯下來遞給那做模特的主顧,那主顧卻在他面前扔下五美金,揚手把那畫紙團成團,看也不看便丟到一邊,仰着下巴異常驕傲地離開。
男孩的表情依舊沒變,收好錢之後拿出小刀,慢慢地磨起他那似乎獨一支的鉛筆來。
那沉默的背影里有種難以言明的東西,讓另一個高大的男孩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撿起那被團城一團的畫紙,遞迴到男孩的面前去。
高大的男孩遲疑了一下,最後露出個靦腆的笑容,說了一聲:
“還給你。”
黑髮的男孩抬起頭瞟他一眼,卻無視了他伸出的手,收好畫板站起身來。高大的男孩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能幫我也畫一張像嗎?”
陽光底下,黑髮的男孩慢慢地轉過身來,將面前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然後他笑了。笑容裏帶着些玩味,眼神里卻是滿滿地暖意。
——“你叫什麼名字?”
——“……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曼森。”
……
你是我最初和最後的戀人。
當初我們並不了解愛情,所以我們都犯過錯誤。
那些錯誤讓我們分開,錯過,但是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因為我一直都愛着你。